此乃两年前初次试写武侠的习作，其中必然不乏粗鄙疏漏之处，但为保持初生姿态，我后来并未修改。还请诸位权且看个象意，莫要太过苛刻，将口水来淹在下。
苏州。
江浙的千里鱼米之乡涵养出了这人间天堂，烟花盛聚之地。一片繁华富庶之气的古城南隅，市集中不起眼处，挑出一幅幌子，脏旧的灰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古玩字画”，这四字乍看下笔意盎然，峰行俊秀，细看之下还透着一股刚武气势。店内东侧泛着摩挲柔光的紫檀木架上摆着的无非是商钟周鼎唐三彩之类的古器；西面的壁上悬着苏黄米蔡、颜筋柳骨的字幅和花鸟鱼虫、山川人物的种种丹青，旁边靠北的空处还挂着几口剑；正对店门的北墙下是古旧的唐式沉香台柜，上面摆着几册书，一方砚，几只秃笔和薄薄的一本帐簿。
台柜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而立有余的年纪，头带逍遥巾，身穿茧绸旧长袍，四方国字脸上一抹平刀眉，一双直目，厚嘴唇，阔耳轮，中人之貌不足惊人，但鼻梁却是十分挺拔，甚至有一种英勃之气隐隐而现。一看其貌，便知门外幌子出自他的手笔，——儒文中透着一丝孔武之气，但却是前者多后者少。因而却与他身后墙上挂着的对联不甚相称，——其字苍挺遒劲，力透纸背，显然是武人手笔，内容也不合此地此人，——“柳营春试马，虎将夜谈兵。”完全与孔孟之道不合分毫。
那男子捧着经学在看，却见门外信步走进一人，他顿时觉得眼前陡然一亮。金钿钏束着青丝，红觳纱绕着玉颈；眉如青烟一缕，眼若秋波凝霜；唇不点而朱，耳无饰却美；肌肤胜雪，气质如兰；青衫白裙，腰悬长剑。那男子心中暗自思量，美虽美矣，却有那种不是人间凡品，难以接近的孤冷感觉，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怎么会有这般离尘脱世的飘渺气息？
正思量间，来者环顾四周后，轻盈一动，他尚未没看清莲步如何缓迈，她已经飘然到了西壁下挂剑处，凝神看了起来。男子不禁暗赞她轻功了得。来人看了几眼挂剑，伸玉指轻弹了其中一柄，而后开言问到：“周先生店中还有好剑么？”其声如同天籁，黄莺出谷、乳燕还巢却也不能比拟其美。而那男子却是心中一惊，忙问道：“姑娘怎知在下贱姓？莫非曾经相识？或在下有幸与令尊堂相识？”女子嘴角含笑，但只是一逝而过，道：“先生不用猜测，其实我是从先生身后的对联上猜到的。”“对联？姑娘知道这对联？”“‘柳营春试马，虎将夜谈兵’是昔日唐晋王题赠给大将周德威的，后世军营中常有此对，却少有知道出处的。我看先生虽曾学武艺，却是斯文之士，再者依这店中境趣，断不会无端悬挂此联，定是自家之物，所以大胆道出先生尊姓。”男子更是一惊，心想她不但知道底细，还看出我是弃武从文之人，心思缜密，好生了得！随即快步走出台柜，向前一躬，道：“在下果然姓周，双名靖平，周令公确是先祖。在下对姑娘真是佩服万分。”女子还了一礼，却是江湖拱手之礼。“冒昧打扰，请周先生勿怪。先生乃将门之后，见识典藏自然都是非同寻常，敢问是否还有宝剑欲售？”周靖平道：“先辈所留都在此了，姑娘看中哪柄，但请取走，以酬知我先祖之明。”“恕小女子直言，并无我合用之剑，即如此，那小女子就此告辞，周先生，后会有期。”说完，她便转身，一瞬已到门前，挑帘而出。
周靖平已沉吟片刻，抬头看时不见了女子踪影，忙快步出门，四下张望。遥见那袭青衫已在东首街头隐约远去，便深提一口丹田中气，大声疾呼：“姑娘请留步！在下有物请过目！”青衫蓦地停住，随即轻灵穿行，一句话工夫已又站在了周靖平的面前，行了一礼，“周先生还有何见教？”周靖平躬身还礼，“不敢，在下后面家中尚有家传宝剑一口，并未出示，本不欲卖。如今却请姑娘一观，再做定夺。”说罢，将女子让进前堂，在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下，转身进了内堂。
过了摸约半柱香工夫，周靖平捧着一方乌木长匣走了出来，捧至女子面前，道：“请姑娘过目。”那青衫女子伸出素手揭开匣盖，赫然一柄古剑，——鲨皮包金鞘，兽耳短护手。由剑柄至鞘尖镌着古朴的蟠龙游纹。女子微有色变，将剑取出，神态近乎于恭敬。只见她持剑在手，以三指捏柄，缓缓上提，“噌”的一声微响破空而弥久不息，一道幽蓝光芒跃入人眼。但见其剑身长共三尺三寸，刃阔一寸三分，剑头无蜂，微呈锐弧，通体呈暗青冥色，淡淡地散发着寒气。周靖平捧匣站在一旁，眼见这青衫佳人提着一柄如碧水一泓的青剑在那里凝神细观，心中暗暗叫好，——古人云：宝剑配英雄。今日一见，方知宝剑配佳人更是别具神韵，美胜丹青。
那女子细细端详揣摩之后，还剑入鞘，双手捧放进周靖平所捧木匣内，盖上匣盖，退在一旁，似有所思。周靖平问道：“姑娘以为此剑如何？可还入目否？”女子道：“周先生莫要取笑，如此宝物，岂能有不好之理？恕小女子先前失言，将门之后果然非同小可。小女子不敢动问此剑，就请告辞。”说罢转身欲走。周靖平忙道：“姑娘缓步莫行。听姑娘所言之意，敢是深明此剑来历，在下愿闻其详。”女子停步，“先生又见笑了。小女子岂能贻笑大方？”略顿一下，又道：“不过先生既然有意动问。小女子只有勉力一试，若是所言荒谬，先生莫要取笑。”周靖平坦然一笑，“岂敢！岂敢！姑娘请讲。”
二人相让坐下。那女子开言道：“曾闻先师讲起：”凡剑之利者，水断蛟龙，陆斩犀象。有龙泉，太阿，白虹，紫电，莫邪，干将，鱼肠，巨阙诸名，皆有出处‘。此剑出鞘光呈青蓝，寒气袭人。乃是昔先周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道韩国七里山欧阳冶善极擅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要其铸雌雄二剑，俱可飞起杀人。冶善心知楚王乃残暴之君，拒辞不得，只好应之。约以三年为期，自回山中铸剑，却除雌雄二剑外又同铸一剑。三年剑成，自知楚王为独拥利器，无匹于天下，必杀其绝患。遂留雄剑，埋于屋后树下。其妻适有孕，便嘱之若生为子，即待成人后交代父仇，使掘剑以报此仇。冶善携两剑赴楚，剑不能飞，楚王怒，杀而碎尸。其子眉间尺长至十六岁，遭人辱詈为’无父之种‘哭诉其母，其母不忍，便将前事尽道。那眉间尺怒而掘剑，要报父仇。其母悔言之过早而子未成人，遂自缢而亡。眉间尺焚屋葬母，携剑出山。岂料不识道路，兼以无从计较，于道旁啼哭三日夜不止，双目淌血。过途一道见异询问，得知此情便愿代他报仇，但却要其头与剑以成事。眉间尺即拔剑自刎，其尸不倒，奉剑与头。道人接之，拜以誓，尸方仆。遂入楚，于宫门前三哭三笑，自言笑世人不识其宝，哭空负宝而不遇识者，称所持乃长生不老之药。楚王闻而宣见，道人示以人头，求架金鼎，焚兽炭，滚沸油。掷头其中，果如其言，一刻后那头唇红齿白，如人熟睡；二刻后口张眼开，与常人无异；待三刻之后，开言唤遍满朝文武之名；四刻时，头上生荷叶莲花，璀然灿烂，光耀殿堂；五刻花谢结成莲房；六刻莲房成实，内生莲子。道人言食此莲子一颗可延寿十纪，要楚王下殿亲取。楚王如言，至鼎前，道人斩其首，落入镬中。而后自刎，亦落首于鼎内。待楚人取首出，三头皆糜，难辨之。乃同以王礼合葬三首于一墓中。是古言楚有三头墓，此矣。雄剑名湛卢，色青而锋锐，天下罕匹。闻道唐朝白袍薛仁贵曾得之，却不知如何归于令祖。后本朝一位精终元帅也曾有持此剑上阵报国。周先生，可是此剑否？“
女子一席话，听得周靖平错愕不已。待女子言毕发问，周靖平忙道：“奇哉！妙哉！姑娘所言竟与当日先父传剑时所训几无分毫之差。”女子道：“幸不有谬。这番典故我也是听自先师，要说通晓古典，见识非凡，只可先师当之。”周靖平欣然一笑，道：“姑娘既已如此，尊师更自是卓然于世的高人了。这剑，姑娘已道出来历，它尘埋数代，今日既然得遇明主，知音难求。何况已有祖训在先，在下便谨奉此剑赠于姑娘。”说罢，起身捧剑匣在女子面前。女子也忙离座，行礼道：“先生盛意，小女子拜领。不过，此剑实在是连城至宝，怎可轻易相赠？”周靖平将剑匣向前再递了递，道：“此剑虽有连城之价，但藏于我家中，实乃明珠暗投，埋没蒙尘。今日幸为姑娘慧眼所识，如拨云翳而见天日，今后再也不用夜鸣壁上，自叹空利。”女子还待推辞，周靖平径直授匣于女子手中，道：“姑娘切莫再有辞让。难道要在下违祖训且负此宝剑么？”女子捧剑匣在手，闻言不再推诿，略顿片刻，道：“擅取他人至宝，本来决无此理。只是，一则先生至诚相赠，盛意难拂；二则小女子此行正为寻访宝剑利器，至今却一无所获，然事已急迫，不容再有迟误了；三则此番寻剑所由之事，虽暂不便明言，却也算与此剑有极大渊源；故此我便斗胆收下宝剑。然而只是暂时相借，待那事完毕，定当亲奉宝剑，完璧归还。”周靖平闻言大喜，道：“姑娘肯受此剑，实乃大慰我心。此剑即已再三明言相赠，何以仍言借还之事？姑娘不必多言，既有紧急事务，就请便行罢。”女子见势如此，料难再执言相抗，便欲要告辞。周靖平却又道：“在下仅有一事相求，请姑娘容我唐突无礼。”女子欣然道：“先生但请直言无妨。”周靖平正颜道：“在下想斗胆请教姑娘芳名，以便来日奠告先祖，诉以不负遗命，宝剑有托。请恕冒昧。”女子稍作沉吟，即道：“小女子萍迹江湖，籍籍无名。向来自讳姓名来历，不过先生以赠剑之德动问，不敢有瞒。小女子复姓上官，双名嫣云。”周靖平一拈颌须，道：“窈窕淑女；嫣然若云；果然名副其实。”上官嫣云浅笑，施礼道：“先生见笑，嫣云就此别过。”周靖平还礼，珍重而别。送出门外，上官嫣云飘忽而去，如流云行空，顷刻不见。
半月前。临安都中。二更时分。
是夜，月明星稀，静夜无风，并非暗杀行刺易施之机。城东一座极大宅邸，高墙朱门，悬一块御书“敕造相国府”的金字匾额。其内守卫森严，岗哨众多。诸卫士虽然依旧巡行岗警，都如常例，却较那月黑风高之夜心下轻松不少。只是自那风波亭之事后，相府已数遭夜探，下手行刺的也已有了几拨，虽未成大患，却实叫人难掉以轻心。
正堂内书房里，秦桧科头便服，伏案疾书。七页奏折上已密密网罗了百余名主战臣将的姓名，品职，以及他同幕僚诸人谋商出的诸多罪状。预备明日早朝，上奏高宗皇帝，以便伐锄异己，清理朝廷，进而总揽大权于手，结党集群，横行朝野。想到明朝之后，自己便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秦桧一时忘怀，竟而仰天长笑起来。书房外守卫的几名家将听得近日里面若冰霜，一副凝重模样的相爷竟会突而如此狂笑，不禁错愕，面面相觑。就在这一刹那时，一道绿影闪进穿堂，径向书房飘来。书房外分列两旁的八名家将乃是相府中的一等好手精选出的，共一十六名，分班轮换，贴身随侍秦桧。此刻皆因那突兀笑声略一分神，便即刻恢复常态，正襟侍立。便在这一分神与一回神间，赫然见到那道绿影自穿堂那端飘忽而来，形如鬼魅，快捷绝伦，一霎眼间便已至书房门前三丈开外。众家将大惊之余，一面伸手去拔腰间兵刃，一面喝道：“来——”“者何人”三字尚不及出口，青影已至。刷的一声，一道光芒一闪而过，划出一道亮弧；同时，当一声兵刃相交的长响，紧跟几声惨呼或闷哼间着兵刃脱手落地和躯体瘫倒的声音响起。书房内，秦桧闻道门外异声迭起，笑声甫住，不及出言喝问，便见一道青影自门外卷了进来。烛光下，但见来者乌黑长发与青衫裙袂同飘——乃是一个女子。秦桧所临的紫檀大案离那门口有三丈开外，可那青衫女子只在他这一瞥的当儿，便已到他面前四五尺处。手中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直刺他咽喉。饶是秦桧一生经历忒多，也曾遭遇行刺之事，都凭他机变过人，化险为夷；此刻却半张着错愕的嘴，呆若木鸡。其实这实在怪他不得，——前一刻尚且舒心长笑，哪料片刻间却生如此巨变？守卫森严的相府突现刺客，犹如天降一般，况且来者行动快绝，实超常料。
眼见那剑随女子前飘之势递向秦桧咽喉，只有数寸便即要洞穿当朝宰辅。“住！”一声断喝乍响。一物洞穿案几左侧水墨素纱的屏风，破空急至；在女子剑尖距秦桧咽喉处仅寸许时，击在剑脊上。那物来势奇快，又挟一股雄浑内力，故而后发先至，劲道凌厉，将长剑向旁侧一荡。女子机变奇快，伸左手在剑炳上一按，剑锋又回转向前，然而终究是缓得一刹，秦桧将头微侧一侧，加之那旁侧一击之偏，那剑头扑的刺入了秦桧右肩。与此同时，一道精光一晃，一个灰衣人穿屏风而至，纵身仗剑直取身尚在半空的青衫女子。那女子横身于空，轻扭纤腰，翻转向右，并收剑回臂，顺势将剑向左上方斜撩。“当”两剑相交，女子手中剑身竟寸断，但却也避开那极凶险的雷霆一击。她左足一点，身子向后飘开，见那灰衣人是一中年男子，已仗剑而立，护住秦桧。女子心忖，此人身手不凡，况自己兵刃已失；此地凶险，不可久留。心念一动，即右手上挥，手中断剑脱手，直冲屋顶；右足向后一点墙壁，借势上纵，从那一掷之力冲开的破洞中一闪飞身而出。
眼见女刺客飞身而出，灰衣男子却苦于不能追赶，——适才从刺客现身到击杀守卫，闯入书房，行刺未果，这一连串迭变兔起鹘落，前后不过一句话工夫；虽则必已惊动其他守卫，但此刻秦桧身边只他一人，故此不敢再离半步。只得鼓息高呼：“来人呀！追拿刺客！相爷受伤！速传医药！”顿时间，偌大相府乱做一团——呼喝着缉拿刺客的；忙乱着传医拿药的；装腔作势保护后院钧眷的；飞速弛报巡城兵马司的……足足闹了一个更次有余。很快全城皆闻，自然群情耸动一时临安府满城风雨。
那个于万钧一发之机救下秦桧的灰衣男子，乃是秦桧的侍卫总管。此人本是川鄂陕豫一带威名煊赫的黑道豪杰，三十岁前为一言不和曾一人一剑独闯万剑山庄，拼杀当时外号“一剑寒九州”的剑豪邱无岳，灭邱氏满门，一时名动江湖，人称“无常剑”——便是说他如无常仗剑索命；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十七路狂雷剑法迅猛无俦，黑白两道丧生于他剑下者实难记数。十年前因意外身患重病时，中了仇家埋伏，虽拼死杀出，却也重伤难行；寄身农户，却被通报于官府，无力抗捕，身陷囹圄；命悬一线之时，恰遇秦桧奉旨派巡该地，机缘巧合，一时起意将他救下。见其气度不凡，身手超凡，便留于府中。他经历如此大挫折，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来，叹半世英名已毁；况秦桧再生大恩难报，便从此潜身相府，绝迹江湖，并绝口不提前尘旧事，自改名成枯，做了秦桧贴身侍卫。江湖中都道他那晚命丧仇人之手，自然是亲者痛仇者快；虽算是大事一件，不久后却都已淡忘曾有这一号人物。过得几年，秦桧见他沉默寡言，老成持重，一片忠心耿耿，武艺更是超群，便让他做了侍卫总管，还向朝廷领了参将之职。成枯自是更感恩涕零，誓肝脑涂地。
事发之时，成枯恰在左进小里间内寻一本名册——那是秦桧存放各地密报和重要文书信札之处，除却成枯外不许旁人入内——名册内乃是秦桧欲在次日朝奏时保荐之人。由于近数日内往来文书众多，成枯翻检许久；刚将名册寻到，便听得外间异声，急步赶出，隔着屏风见到刺杀一幕；不及救护，便大喝一声，一时急智，运足真气将手中名册掷出以阻刺客剑势，随即拔剑破屏而出。本拟那一掷就算不能砸脱对方兵刃，至少亦能荡开去，以保相爷不伤。哪料那女刺客机变之快，竟能在突遭横阻的瞬间变招再刺，实在厉害；然而她身在半空尚能再化解自己十足功力的一招“奔雷长击”，实在匪夷所思。虽只运一掷一刺之力，成枯却也觉里衫尽湿，冷汗层出——万想不到刺客会从天降般突袭，身手又如此迅捷凌厉；回想适才情形，相爷之命确是仅悬一线；况且若非来人剑断，只怕还有一场恶战，至于孰胜孰败，实在难料。想到此，成枯不由望了手中剑一眼——巨阙，自忖幸有巨阙宝剑在手，才在一招间扭转乾坤，实是侥幸。原来数年之前，湖州知府擒获掘墓惯盗一名，缴收古器珍宝无数；该官为媚上司，悉数呈送，后辗转到秦桧府中。这秦桧虽是奸臣，但也是两榜出身，钦点状元，自然通晓古典。见古物之多，样式之奇，便一一亲阅过目，成枯也随侍在侧。待将一柄古剑离鞘，登时噌声不绝，辉芒耀目，盛盈一室。两人大惊，秦桧博古，成枯是剑中行家，两人相合细察，辩出此乃古剑巨阙。成枯自然爱不释手，喜形于色，秦桧便赠于了；却不成想那日一时慷慨竟在此日救他一命。
秦桧右肩中剑，创口虽不甚深，但却是劲贯剑锋的一刺所就，加之刺客回剑挡格成枯那剑时又向斜侧里带了一道，故血流如注，浸透衣袍；加之所受惊吓不轻，秦桧已半近昏迷。不过经第一时间的查看后，成枯已确定此伤虽重，却未及要害，实无甚大碍。故而任那医佣侍从诸人乱纷纷地簇着秦桧进了后堂内宅，他只是调派人手，分查各处，严加巡查，缉拿刺客实属妄想——成枯心知此人身手超凡，以至夜行竟不着黑衣，显然对自己轻功极负把握；此刻恐怕早已身在城外多时矣，不过尽职行事罢了。调度完毕，他便检视了书房内外。刺客于何时以何法由何处进入相府已无从可知，仅有书房外八名守卫的尸体表明了些许迹象——刺客在猝不及防下突施奇袭，众人不及招架便遭毙命；而且各人仅一处致命之伤，其中只有两人兵刃出了鞘，落在地上；兵刃在鞘的六人或腕或臂都有剑痕，悬挂兵刃的系带丝绦也被削断；不过从情形及时间看来，刺客仅共出了一招，那一声兵刃长响乃是数剑所发，不过招数太快，以至听来连成一气，亦表明这诸多剑痕都是一瞬所就。念及此，成枯不由森然而懔：自问狂雷剑法向以迅捷辣猛著称，然而自己却绝无把握在须臾间以一招杀这八人——要知此八人虽较自己为逊，却也是绝非庸手；若要自己以一敌八，虽胜面较大，但恐非数百招难见胜负。那刺客分明是一女子，似乎还是少年，如何能有此等修为？此番相府一刺，她只出三招，便杀八人伤一人，且全身而退。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或何人所使？
次夜，成枯彻夜未眠，却仍想不出究竟。只得分派守卫，加强防备，自己则更再不敢离秦桧一步，终日随身如影。
相爷受伤，自是非同小可。当下名医四集，珍贵药材自有大感天赐良机的阿谀奉承之徒想法搜刮送上。悉心医治数日，伤便初愈。秦桧招成枯相商，均觉那女刺客行迹诡异，武功极强；困居在相府中犹如坐以待毙，守卫再严终是难以抵挡；而此事又不可上奏皇上，以乞派禁军守护。再三计较，成枯想出一计——秦桧亲党羽翼张浚此刻封后军都督，率军五万，驻扎在扬州左近，前去他处，置身军营之中；那刺客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敌千军万马。秦桧大呼妙极，次日便上奏一章，称要北巡军务，抚慰将士。高宗皇帝大感意外——此人向来主和避战，如何竟要北赴前线？心中虽大惑不解，却无理由可阻拦，况且宠信之极，也自由得他去。当下准奏，并下旨御前统制卢瑾带御林军一千护送前往。这奸贼与成枯谋划之下，密瞩那卢统制带领兵马大张旗鼓，打足仪仗，往扬州进发；自己却改装简行，少带随从，一路抄幽僻小径向北迤俪而行，欲行那“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之计。一路上自是提心吊胆，昼宿夜行，专拣那荒僻蹊径，不需多言。
行不几日，距扬州营盘已无多路程。秦桧心中稍宽，便命众人不用夜行，当夜露宿荒野，次日好一气到达。第二日，一行人绝早便起程，眼见不过几个时辰路程便可安然无事，有惊无险地到达目的地，自然是人人抖擞精神，加快脚程，盼得早一刻完结这藏头露尾，钻山越岭的苦行，并领取那秦桧事前为振人心许诺的每人纹银千两的赏格。
本来这剩余路程若从通衢官道上行走，不过三四十里罢了；但为策万全，避行刺者耳目，成枯命众人取道连绵群山中，迂回而行。虽则路程一下远了数倍，更兼那山道崎岖难行，然而众侍从却无一人有只言片语的埋怨，便是心中也是大为认同此举——皆因那日刺客来袭，随意进出相府，顷刻击杀八名好手，刺伤相爷；竟连平日里众家将视若神人的成总管亦拦她不下，如此骇人技艺，试问谁尚敢坦然去走那阳关大道？岂不比伸头虎口更是凶险么？于是众人一言不发，只是埋头赶路。
到了午后之时，便只有二十里不到。眼见过了眼前一片荒林再向前，便是一片平阳，再无阻隔。众人心喜；却不知这林中一人更是心喜，——便是那青衫刺客上官嫣云。那日见那卢统制带一千御林军浩荡出城北行，一路上大张旗鼓，尤其那队伍中打一面滚金丝边红缎大纛，上书“奉旨北巡三省军务钦差大臣秦”更是眩目非常。上官嫣云潜随这支大队军马一昼夜，暗中探察。她心思机敏，见军中那乘绿呢八抬大轿无人出入，也无从人递送饮食；脚夫都是寻常人却抬此大轿而尚步履轻松；况且队伍行止也全凭那统制所命，便知这大队乃是虚幌，秦桧并不在内。盘算一番，料定那奸贼定是简装潜行；便从那江浙相界一带的荒僻小径上，一路追寻下去。她单身一人，轻功又佳，不两日便摄秦桧一行之踪。心知这行数十人虽远少于那御林军马，却定是个个精选好手；那夜的灰衣剑客也定在内，便只遥遥相随，以免露了行藏。又跟得两日，前途再无岔路，于是算定行程，即绕至其前，一路兼程急行；至这荒林，勘明周遭情形，便周详设计，布设机关陷阱；而后栖身于林中树上，结绳而卧，养精蓄锐，以待秦桧一行。此刻上官嫣云正立于林深处的一株大树横干之上，遥望那甫入林的一行人。当先十数人分列步行，步伐稳健，身形矫捷，显然身手都自不凡；其后一人骑一匹青灰色健马，五十岁开外的年纪，须发却俱黑，红光满面，两眼精光炯炯，穿一袭灰袍，背负一条皂色布囊，内隐杀气；再后是四人抬一乘蓝呢小暖轿；轿后又是八人。见这行人行距机关渐近，上官嫣云轻跃下树，悄无声息地潜将过去。
众侍从多是心怀欢欣，快步而行；成枯也催马急走，却不是心中有何喜意所至——他见这林生的突兀，又是十分荒僻幽静，虽然前程无多，但却心自惴惴，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只盼快快通过这片野林。
眼见野林将尽，忽地两声惨叫响起——当先两名侍卫竟跌入了陷阱之中，坑底显然布有竹签铁刺之类，两人登时了帐；同一刹那，小径两侧林中响起一片破空之声，数十只竹枪竹箭交错攒射而出；均是以厉害机括发射，劲道奇猛，来势极快，众侍卫全无意料，兼之两人遭陷阱之祸，都正错愕间，自然一分神，那竹枪竹箭已至眼前。顿时一片惨呼连连。那成枯却是早有预备，见前列二人遇难，急叫声“不好！”便从鞍上一纵而起，那些竹枪竹箭只将那高头健马射倒。成枯在半空中一运内劲，将布囊震碎，回手抽出巨阙宝剑，落在轿顶之上站住，大喝一声：“四散伏倒！小心机关！”受伤未死的十来名侍卫正欲依言而行，卜的一声，那路中央土里弹出一物；那物件遍体青幽，透着一股诡异之气，状如人首。成枯大惊失色，叫道：“孔雀翎！”孔字甫出口，那物弹在半空，突发出一声轻响，从周遭无数细孔中激射出一蓬蓬细针；长不逾寸，闪着磷光，显然是喂有剧毒。这下较先前机关更是突兀难测，况且那无数小针射出之细密，去势之快，众侍卫尚且楞在原地，便已纷纷中针。成枯见识广博，自见那物弹出，便已辩为何物，呼警同时便提气倒纵，将剑在身前疾舞成一片芒光，叮当声大作，打下无数小针，人落在路傍一株树上。众侍卫倒地惨呼。那暖轿之侧一小窗推开，秦桧探首出来，惊问何事。——为何那诸多机关竟伤他不得？细针倒罢，那竹枪竹箭岂能射那暖轿帷幕不穿？原来成枯为策万全特命人密制此轿，那帷幕中暗夹铁板，四周上下皆是，如铁箱一般，是以此轿并无轿门，只有两侧与前端有活门暗窗可开。机关虽多而凌厉却未能伤这奸贼分毫。此刻他开了暗窗，探头讯问。成枯忙呼：“相爷不可！小心刺客！”秦桧忙缩头进去，关了暗窗。成枯纵身下树，落在轿旁，四下打量，持剑相护。
这时，林中一道青影掠来，腾身一跃，立在轿前三丈开外。成枯一望来者——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袭青衫，腰悬长剑，一阵寒气凌人——正是那晚的刺客不差。再四下一打量，二十余名侍从家将多半已亡，剩下的中了那孔雀翎中剧毒细针，命也只在顷刻，唯苟延残喘而已；不成想这一番苦心计划，设下这般瞒天过海之计，竟似驱羊入虎口，实在始料难及；如今之势，只有凭这一人一剑，拼死而战，以保相爷。念及此，成枯向前跨了一步，将剑一摆，昂然道：“你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两番行刺当朝宰相。”上官嫣云冷然道：“这奸贼独揽大权，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残害忠良；自毁江山藩篱，陷万民于水火；岂能留他祸害？阁下若是有识男儿，便不该如此助纣为虐，即便不奋起杀贼，也不该如此相护。”成枯闻言，厉声道：“相爷为政如何，我身为下人，不理会得；何况国事之中，又有多少是非能说的明白？我这条命是相爷给的，十年前就当自己是枯骨一副，行尸走肉而已；要杀相爷，便先拆了这副枯骨罢。”说罢，将手中宝剑一抖，提气前纵，便欲抢攻。
上官嫣云并不拔剑，眼见剑尖递来，如电光一道疾闪破空，气势摄人——正是那一招成名绝技“奔雷长击”。此时他气完神足，蓄势已久，故而这剑比那一晚是更是凌厉。招至眉睫，上官嫣云突向左横转开去；成枯一声长啸，斜行向前，长剑横削直刺，迅捷无比，一气便六七招出手。上官嫣云仍不拔剑，每次只险险依他剑锋所至，恰好避过。不十招间，成枯内力凝聚，那剑势中风雷之声隐隐响动。狂雷剑法果然威势十足，如狂雷猛击；这剑法虽只十七路，但却暗含招数千百，诸般变化后着极多。霎那间，那成枯已使出六路二十余招；上官嫣云心觉这套剑法的变幻之道都已了然胸中，便向后一滑，拔湛卢在手，挺剑直刺，从对手剑锋上劲气所刮出的疾风圈中径伸进去。成枯一惊，急忙撤剑去格；上官嫣云却不待招数使老，青剑划一道短弧绕开彼剑，反手刺他；成枯见这剑来的凶险，只得退了一步。他的狂雷剑法本以迅捷威猛取胜，如今却快不过这少女，尽被压制，这一十七路名为“狂雷”，自是进多退少，攻强守弱，成枯一取守势，顿时落了下风。这上官嫣云一占先机，便是连环三剑随手而出，一剑紧似一剑；成枯顿感窒滞，竟连退七步，以避锋芒。见以速度抢攻难有成效，反被人所制，成枯便在倒退之时暗聚真气；退到第七步上他运劲于剑，呼的一剑当头劈下来。上官嫣云侧身斜闪，伸剑挑他手腕；成枯圈转长剑，拦腰横斩；上官嫣云翻身腾起，剑向下掠，扫他眉心；成枯将头微侧，刷地一剑反撩，疾刺他后心；上官嫣云身在半空难有变招以攻资守，便平剑下按，两剑相交，借势跃开来。“当”一声响久绵不绝，两柄名剑恰逢对手，都是嗡声大做，颤抖不已。成枯片刻不停，大步流星，向前一转，依势一剑，斜挥劈过；上官嫣云闪过，还了一剑。这一路“焦雷滚滚”连环四招，挽回劣势，皆因他内功强于对方——虽则他所修习内功非是上乘，不过数十年精修，自然非同小可，内功一道实胜上官嫣云一筹。
上官嫣云自然察觉了对方催动内力想以此取胜的企图，心思如电，立刻想到对策。只见她把剑一转，连晃三下，方位飘突，游离幻化。成枯一愕，不感妄动，只得使一路攻守各半的“雷云密布”来遮拦。谁料上官嫣云却是虚招，要的便是他一怔缓攻，当下剑势突收，纵身竟向暖轿冲去。原来两人交手数十招，各有进退，不觉间已离开暖轿所在十余丈远，上官嫣云却是相距较近。这一纵奇快，成枯心呼糟糕，不及收势，便急忙提气去赶。眼看两人都已近那轿，上官嫣云相距即近，身手又快，甩开成枯丈许。成枯见难赶上，正预备要掷剑伤她，岂料上官嫣云竟沉气停步，转身疾冲向成枯。剑光一闪，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相交而过。上官嫣云转身过来，将剑一抖，一抹血痕飘洒空中；成枯以剑拄地，喘息急促，只见他胸口一道极长极深的剑伤向外汩汩冒血。上官嫣云缓缓道：“阁下奋不顾身，救护主人，一时忘我，实在让我钦敬；只可惜所救护之人实在是叫人不齿。现下你已重伤，若退开一旁，静息封穴，尚有生机。你已尽全力，不必再和我斗了。”说罢，缓步向暖轿走来。成枯喘了片刻，突地挺身站直，大笑道：“好！好！不想我今生竟会再次落得这般下场。哈哈！——哈哈！老天弄我！”笑声间一股苍凉悲凄之意。这一笑，他咳声大作，口中鲜血喷涌，他却抹也不抹，又郎声道：“当年我剑下死过多少豪杰，因果循环，我这条命原也该丧在剑下；况且你剑法之高，心手机敏，我也不枉。老夫因为相爷多活了十年，今天，就把这债还了罢。”说罢将长袍下摆一扯，裹了伤处；后退几步，到得轿旁，叩窗道：“相爷快出轿！尽力远逃罢。成枯今日践誓以报！”话音一落，挺剑向上官嫣云扑来。那秦桧闻言，急忙出轿，落魄间方向不辩，只顾没命价发足狂奔而去。
上官嫣云见他伤重如此，况秦桧已潜逃，不愿再战，欲要闪身去赶秦贼。可是那成枯却势如疯虎，竟是舍命来搏，将她死死缠住。那秦桧想是惊惧之极或者是想入林匿藏，竟而不向林外平阳奔逃，而是向林深处狂奔。这边厢，成枯一味使拼命招数急攻，竟无一招守势；剑势散乱，不成章法，低吼连连，形状可怖。身上创伤撒出血光点点，向四周溅射。上官嫣云本已不想伤他，但见此势必难善罢，一横心，在间不容发的须臾间连出数招，皆是成枯破绽所在。成枯一声悲呼，颓然倒地。上官嫣云轻叹一声，转身寻迹追秦桧而去。
追了一程，林更见深，地势渐高，竟在平阳一侧隆起一座奇山来。山坡之上，树木参天，荫连荒林。她跃上一株高树，遥见那秦贼穿林而逃，当下急追。到得山势突尽之处，林木全无，竟在崖边有极大一片空地；然后便是隔一道深谷，与对山相望。秦桧逃到此处，方觉见路尽，大惊回转，上官嫣云已赫然站在林尽处，横剑而立。秦桧两腿一软，瘫在地上。上官嫣云一步步走将过来，两人相距不过数尺。秦桧突地颤声而呼：“来人啊！救我啊！”
上官嫣云仗剑进逼，冷然道：“天下虽大，你权位虽重，今日此刻却再无人能救得你性命。”说罢，便挥剑欲斩。突闻身后林中传出一阵冷笑，随后有人道：“那倒也未必。”
这一声虽不甚响，却底蕴十足，洪沛有加；说话之人显然身负极高内功修为，上官嫣云心中微惊：莫非奸相还有鹰犬埋伏在此？若要如此，此人内功似尚在成枯之上，那便极难对付，不宜与之纠缠，莫若速决。心念一动，便仍旧挥剑斩去，秦桧不由惊呼。
“剑下留人！”一道破空之声传来，林中人话音未落便出手了；一枚石子激射而至，直冲上官嫣云后脑，风声尖利。她剑在半途，不及击挡，只得腾空仰翻，避过这一击。站定一望，崖前空地上已多了一人：来人是一个高瘦男子，摸约三十岁光景；晋阳巾上镶羊脂白玉，穿一袭绣绒皂袍；相貌清奇神俊，气宇轩昂；眉宇间一股摄人之威，神态中一副神游八极之表；他负手身后，昂然而立，真如渊停岳峙一般，气魄凌人。
上官嫣云一番端详之后，觉得此人隐然超凡脱俗，不像是鹰犬之流；便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阻我杀这奸贼？”那人缓步向前，道：“适才我在荒林中遥遥观战多时，见你斗杀那灰衣剑客；那人剑法虽然逊于你，却也是剑道中难得高手；况且他舍命护主，算是一条好汉。如何你手下毫不容情，非杀他不可？”上官嫣云冷冷道：“为虎作伥，本无可恕；况我已劝过，他自执迷不悟，定要缠斗；今日之势，我定要取这奸贼性命，挡我者必当杀之。”那黑衣男子将剑眉一耸，凛然道：“你剑法精妙，实属上乘，不过未免太过狂妄，目中无人。”上官嫣云仍是冷然道：“随你怎样讲，此人首级我定要取，请自便罢。”言罢，挺剑直刺秦桧。那男子倏而闪至，袍袖一挥，以罡猛真气逼开剑势，同时左掌劲力微吐，将秦桧送开一旁。上官嫣云收剑而立，冷眼盯视那男子，“阁下果真要回护这奸贼，与我为难么？那边休怪我利剑无情！”黑衣人纵声长笑，声震林谷，群鸟惊飞扑乱：“好！好一个利剑无情！今日我便要看是否天下无人能救此人，进招罢。”
上官嫣云虽知此人修为非凡，难有胜算；但为杀秦桧，她已罄尽所能，竭力殚智，终将他落单在此；眼看奸人授首在即，怎能因他人干涉而止？而且她生平最不喜与人解释辩白，更不曾拜请伏输。见此人执意阻挠，也不再多言，挺剑便攻；长剑翻飞，青光闪动，直取秦桧。她剑招虽快，黑衣人却腾挪闪避，进趋如电，劲鼓袍袖，不断拂她长剑侧锋，使剑不能伤秦桧。上官嫣云不断变换方位，脚步不停，剑招不断，风卷残云般袭向秦桧；黑衣人却逐一化解，分毫不慢。须臾间，已过二十余招。上官嫣云本不愿再伤此人，故而只用寻常刺击，欲逼开他去，不料黑衣人身法忒佳，又似乎深熟剑法；任上官嫣云剑快如风，他如鹰隼般乘风随流，盘旋其中，青光闪烁，却难沾他分毫。
甫过三十招，上官嫣云蓦地收剑而立，黑衣人也几乎同时收止，并不进击。上官嫣云神态森然，一双妙目寒气陡胜，“阁下定要如此纠缠不休，那须怪我不得。”说罢，将剑一摆，斜竖身前，登时一股杀气腾腾。黑衣人昂然一笑，道：“哦？要动真格么？甚好，我已几年不曾和剑道高手痛快酣斗了，尽管使你那快剑来攻我罢。”话虽如此，然他适才林中却见那快剑威力，不敢过于轻视，虽是仍负手傲立，却已是潜运内力，全神以待。上官嫣云眼一微闭，寒光陡闪，手中青剑湛卢猛然斜削，直取黑衣人面门；那黑衣人侧身闪过，回掌急拍。上官嫣云一剑既占先机，毫无停滞，后着绵绵而至；一道青光似腾蛟起凤，在灰衣人面前纵横穿梭，竟使他无暇出掌反击，只得一面以袍袖鼓劲挥挡，一面步步倒退。
一瞬之间，黑衣人已退了十余步。他身法虽快，然对方剑招更快，莫说还击，遮拦挥挡已渐不能够。又退得几步，“哧”一声响，黑衣人右手袍袖已然划破三寸许的一道口子。“好快剑！”黑衣人一声喝道，双掌交错一拂；上官嫣云觉得一股劲风扑面，剑势微缓一缓；那黑衣人已倒纵向后，落在两丈开外。这一拂刚柔并济，势道迅猛，既逼得上官嫣云剑势一缓，又借势跃开，一举两得，潇洒非常，上官嫣云不由心中暗赞。
黑衣人一挥袍袖，郎声道：“姑娘剑法果然灵动之极；我已数年不曾中过一剑了，自料剑道中再无人能伤，我更无人能敌我。如今看来，忒也托大了；如此绝妙剑术，加之湛卢宝剑之利，以我目下之功力，岂能空手而胜？原是妄想，妄想哈！”说罢，右手袍袖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窄长剑，剑呈黑紫，颤动不已，显然柔韧非常。他长剑入手，一声清啸，同时人向前飘，直逼上官嫣云而来。
上官嫣云见他有剑入手，虽未觑看得清楚，却猜到多半是藏于那乌钢腰带中的软剑。本待仍再强攻，岂料此人一剑在手，气势立变，竟而占了先机，忽而进逼。她便竖剑侧挡前削，连消带打；那知招进一半，那黑衣人的长剑竟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上官嫣云不由微怔，眼见剑尖直刺自己咽喉，她却不闪不躲，径挺剑斜刺那人左胸——守中带攻，攻中寓守，确是一招攻守兼资的凌厉招数。“好剑！”黑衣人声未完，招已变，只见他在半空横转向右，长剑借势斜挑；不待两剑相交，突沉气下坠，那一剑转而反手带下，直取上官嫣云中路；上官嫣云见此人凌空三剑浑然一气，竟无甚破绽，难以挺剑快击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虚封，后退半步，剑势随之一斜，便乘势圈转上挑，似要刺对方胁下；那人一笑，道：“绝妙！”足已着地，撤剑回掠，护其要害。两人以快打快，招数变换不穷，繁复百出，且都是每一剑攻守兼备，甚至包含数招；然而两剑却始终未得一碰，只闻隐隐剑气破空之声，却无金刃相交之声。片刻间已相斗四十余招。
自那黑衣人现身相阻，到两人交手近百招，虽则迭变连连，却只在瞬息之间。那奸相秦桧遭利刃临面，又被猛招连逼；虽然被突兀杀出的黑衣人一一相救，毫发无伤，却也似鬼门关里转了一遭来；头顶走了两魂六魄，呆若木鸡。不过毕竟这奸贼经历既多，机变亦过人，此刻回过神来，见一黑衣人截住刺客在一旁拼；眼见难分难解，进退相敌之间已距自己较远；心下窃喜，忙翻身爬起，欲要逃遁。一旁相斗两人虽是会神过招，不敢丝毫有怠，然修为之高，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秦桧甫起身，作势欲逃，上官嫣云已查。她突然背转向敌，长剑反劈，寻接下刺，直向那黑衣人小腹疾至。这一招，前所未有的狠辣，但意只在将对方稍逼退一瞬；同时左手一兜，抄剑鞘在手，向秦桧背心灵台穴甩去。那黑衣人也委实了得，百忙中腕沉向下，运劲在地下一挑；那软剑被贯以内力，竟只微弯，以一股反激之力将他身向后送飘开；同时也将地上一枚石子挑起，向那剑鞘激射而去。本来鞘重石轻，但那小小石子却伴一声尖利呼啸破空急赶去，划一道微弧，击在了剑鞘之侧。登时“啪”“啪”两声响起——第一声乃是石子击鞘而自震得粉碎；第二声却是剑鞘击在秦桧肩头，奸相“阿唷”一声，仆倒在地。要知那黑衣人内功虽较上官嫣云为强，但毕竟剑鞘重于石子多矣，且是以手掷出，又是先发；而黑衣人为求准确快疾，不免尽道亦稍逊，故而石碎，且未能击落那鞘；然而却也使它失了准头，缓了去势，免了秦桧背心要穴受击。那奸相平日里看来一副皇皇然庄严宝相，实则酒色入髓，年衰体虚，更兼身无寸功。是以这一鞘之击，虽不着要穴，且凌厉去势有减，却仍将他撞得周身骨骼欲裂，麻痹倒地，想来一时三刻难再起身。上官嫣云见这一掷虽未能毙这狗贼，然却暂将他制住难动，倒也不算无功；登时气势大涨，招数更加快密。而黑衣人这一招救己救人，一剑而兼；虽然招数洒脱，不过终究未能挡下这击，心中不免气恼，手下亦再更迅捷，力道也愈重，每剑刺出皆有“哧”响震空。
两人堪堪又斗三十余招。黑衣人见眼前这少女剑招繁多，似有无穷变化，便也有心斗招；连连换了十数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攻势凌厉；或小巧细密；或招数绵进；又或威猛刚硬。手中紫剑幻化做万点寒星，闪烁不定，似有幕天席地之势掩将过去。那上官嫣云却似并不在意，随意施为，招数不断而出，绝无反复。黑衣人自忖于童稚时闻教学剑起，从未见过或是听闻有如此剑法。大凡武学以招式内劲相辅，可眼见这女子虽内功自不弱，但似乎所学较浅，尚未臻上乘；而剑中招数更似无迹可寻；适才他与那灰衣剑客虽相斗极快，却也有四五十招，而自己与她已战两百招之外，见这许多招数却仍不知她门路家数，实在匪夷所思。心中惑极，便在对攻拆解之余，调匀内息，竟开言道：“姑-娘-剑-法-哪-里-学-来？”要知这等高手相决，内息不乱已属难事，他却竟而开言说话，虽字字缓顿，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上官嫣云见他有如斯修为，心中赞服，自知于内功一道两人轩轾分明，自己绝无这在剧斗中不泻真气而开言的能耐；当下剑势略缓，跳出圈子；那黑衣人自是同时收劲，也不追赶，稳稳立身，欲听她言明家数来路。
上官嫣云略一定气，将剑背转身后，道：“阁下剑术超凡入圣，内功深湛醇厚，实乃高人，我心中很是佩服；但阁下却恃强，再三阻我杀此人，未免太过欺人。何必还要问我师承来历？”其声宛转，却字字如冷玉凝冰，寒气侵人。那黑衣人却淡笑道：“我十余岁起纵横剑道，如今垂垂十余年；遇剑法无数，所破也无数；四年之前起，单论剑法，我再不遇敌手；今日竟遇姑娘，如此年轻，剑术却如斯精妙，岂可不一分高下？不过我却辩不出姑娘的家数，究竟师承何处，还望见告。”上官嫣云淡淡道：“我无门无派，先师也从不曾涉足江湖，默默无闻，不必多问。”她一直冷若冰霜，杀气甚浓；然而此言一出，言语间竟微有悲幽怆然之意，一双凝霜妙目也泛出一层温润来。
原来这上官嫣云本是辽国萧氏一族后裔。当年宋金合盟灭辽，金兵入寇，将她族人残杀殆尽。她年方十岁，被两名忠仆舍命救护，带她逃出生天。到了宋境中，却遇到强盗拦路；那群强寇武功高强，杀了两名仆从，抢走随身金银细软。见她年岁虽幼，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秀丽可人，便起歹念；正欲行不轨，突有一人杀出，一瞬间连伤数名强盗，将她救下，带到山中隐居之所。这人叫黄裳，本是内廷侍官，因奉旨辑录天下道家典藏，从中竟悟得惊世绝学——九阴真经；后被人群起追杀，灭他全家，只得逃在山中隐居；饮恨怀仇，研习真经，欲待报仇雪恨。不料学成出山，却发现仇敌尽亡，无从报仇，徘徊世上竟无所适从，只得又回到这荒山中隐居。黄裳将她救下，见她孤苦无依，便留在身边，一老一幼，相互扶持，相濡以沫。问明她身世后，黄裳为帮她避祸，遂改姓上官，寓意“上京故官”。两人索居荒山无事，黄裳便给她讲论史事，教授他道家典籍；也曾传授九阴真经中的入门内功，但是一则上官嫣云年幼；二则黄裳一生经历巨变，皆是因武功上起，此时虽怀绝世神功，却无家可归，有仇不能报，以至对武学心冷，不过排遣无聊罢了，是以上官嫣云所学真经内功甚浅。那黄裳历尽沧桑，心中凄凉，虽有她相伴稍能慰老怀，但却终是郁郁寡欢，数年之后便驾鹤西去了。上官嫣云伤恸不已，将他埋在山巅，不忍离此地，又独居山中数年。每日阅读道家典籍，潜心修习。她天性灵动，与剑意相合，而且她天赋异禀，反映极快，机敏异常，变幻身手大胜常人，于是自行练剑。一日从道家经典中悟出了剑道中“任意施为，行云流水”的精髓至理。后来年长艺成，出山游历，听闻得岳家军大捷连胜，大有直捣黄龙，诛灭女真之势；心中极喜，暗祷岳元帅身体康健，马到功成，好替她报那国恨家仇。不料不久后，岳家军甫扬威朱仙镇，大破金兀术，便被秦桧以十三道金牌招回，寻几，便传出风波亭之事——精忠元帅竟含冤屈死。她心中盛怒，便决意刺杀秦桧。此刻黑衣人问及师承来历，她不禁感怀身世，并念及黄裳当日恩情，是以动情潸然。
黑衣人见状道：“既然姑娘师承不愿见告，或有难言之隐；不过于这剑道，我自谓已窥门径，然而似你这般招无反复，层出不穷，确实在不曾见得，其理更是难明；间或有我所识招数，不过都是似是而非，至于这数百招来竟无门路来历可寻，实在匪夷所思，岂有此理。”上官嫣云所露哀情仅是一闪而逝，听对方问及剑道，又复常态，冷然道：“阁下剑术厉害非常，已臻化境；然而这不过是术之极限，若要说已窥剑道门径，恐怕不然。”那人闻言，神色一变——要知他生性负傲，况且剑术精强，自谓于剑道中已是登堂入室，那“已窥门径”之云已是大大自谦了；听这少女之言，心头一震，道：“我十二岁得遇奇人授业，十六岁始入江湖，遍对天下各家剑法，便是败少胜多；至二十五岁时，再不曾在剑法上败过一招半式；只差内功未精，对战那身负上乘内功之人，胜败难料，败绩不少；那也只差时日之功耳。”上官嫣云突道：“那阁下目前精擅多少种剑法？胸中又有多少路招数呢？”那人道：“不言精擅，天下剑法便可谓便通晓十之八九；至于招数，却是无数可算。”上官嫣云道：“天下剑法我八九不知；至于招数更所知甚少；内功修为亦浅；却如何能与阁下战数百招不败？”黑衣人顿觉大惊，心道：“这少女所言不虚。我年长于她，内外兼修皆过于她，却相战两百余招不分胜败；这还便罢，然而目下看来，她招数浑然天成，呵成一气，似乎无从可破；如此即使再战千招也难胜她，这却是何道理？”念及此，心中竟微有寒意，随即稍一静息，道：“姑娘所言极是。如此看来，我果然尚未窥剑道门径；只是心中实在难明其理。”
二人原本尽力激斗，此刻竟忘乎所以，谈论剑道；实因彼此皆醉心剑道，每日穷智精研，又都是天纵英才，平日里无人能与论道，如今棋逢对手，自然难抑讲论之心。
当日那上官嫣云于庄子《南华经》中悟出了两招总诀，即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两招总诀大不相同，却都是她的绝技。所谓“十步杀一人”，只有一招，便是将她先天的过人反应发挥到极限，运足全身内力，尽力一冲，以最快最凌厉之势攻向对方；至于具体招数，则根据敌方兵刃、人数、方位等随手而出，这一招极是威猛，三丈之内对方极难保性命；不过因为此招属有进无退，竭力进手的招式，毫无半点防御退缩之想，如此才能发挥无俦威力，所以若是对方招数内功都胜于她，便极为凶险；然而要机敏与武功都胜于她，又谈何容易？故此招名“十步杀”；相府中一剑杀八人和荒林杀成枯用的都是这招，足见其厉害。至于“千里不留行”则是以无穷招数，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招式，是有意无形，不循定式；但凡气力可继，她的剑招便可随心所欲，任意挥洒，无断绝地连使千万招，故此招叫做“千里行”；不论对手怎样高强，她但凭过人机变，随心使剑，以攻带守，以守寓攻，攻守兼备，是以招数浑然天成，无痕迹可寻；那黑衣人精通招数，不断变幻，她也便就因招而宜，出剑相对，自然无一招反复，也没甚家熟套路可言。
见他仍不解悟，上官嫣云道：“阁下剑术固已超凡，但却仅止于‘术’；若谓‘剑道’，所涉之广，所蕴之深，便穷千百代人之心智怕也难悟得透彻；不过窥一斑可知全豹，若能打破‘术’与‘道’间的那道障，即使由此所悟甚少，所得也极多，即所谓一朝悟道可胜苦练千日；否则似阁下目下这般，穷术之极至便再难有寸进……”听得此，黑衣人不由颌首默思：果然四年以来，他功力虽日深，剑法上却似停滞；尝自谓剑法至此已然通神，再难有进境；孰料自己乃是为其障所阻，心中感叹；听得女子又道：“剑法中招数再妙，也有破绽；变化再多，也有尽时。剑法千百，招数万亿，却都难离一个‘死’字，惟有随心凭意，但因势所发，无法可依，无迹可循，纵有破绽，转瞬即逝，虽识之却再无机可破之；况且，心中无规矩刻画，出招无所羁绊，自然是天马行空，挥洒间多半出人意表，难入常理，又岂是墨守死剑法者所能勘破的？”
上官嫣云这一番论道，字字清泠，却如拨弦高亢，直击心扉。那黑衣人逐字细细听来，初时觉得大悖于自己生平所学，但却感难以辩驳，便不断自问“为何？”但愈向后听，冥神而思，心中便隐隐有所触动，但却难名所以，思之不解；便如同一个人被困于黑暗斗室之中，不见天日已久，突有天窗洞开，亮光倾泻而入，一时间但觉光明耀目而已，却难辨那光源自何处。大凡世人初闻大道，都会有如此感觉，各有所会罢了。
上官嫣云静立一旁，看那男子如同被施法定住一般，凝立在微风之中，衣袂飘扬，风采神俊，气度超凡；只见他颌首微侧，若有所思，面上表情变幻无方：时而眉头攒结，眼露迷惘；时而又展眉舒目，口唇微张，似有霍然。一时竟俨然一副“无物无我，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见他如此出神，上官嫣云竟也似忘却一旁瘫倒的秦桧，也如青玉雕成的璧人一般，凭风伫立。一时间，唯闻风过林梢，树影婆娑，沙沙声不绝，更缀得一片静谧无边。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两人便如此相距丈许而立良久。那黑衣人突一闭目，一瞬便即大睁，清啸一声，竟仰天长笑起来；这笑声由衷发自肺腑，一吐胸臆中郁结的愁疑，加之挟以浑厚内力，直是上冲霄汉，四震林野，大有龙吟虎啸之豪威。半晌，笑毕。黑衣人郎声道：“姑娘一席话，振聋发聩；我自谓纵横剑道十多春秋，不想至今方才一朝悟道，多赖姑娘之德。”说罢，竟躬身长揖。上官嫣云向旁侧轻轻闪过，不受他拜，后道：“阁下参剑日久，其实‘道’早已存于胸中，不过所学‘术’太博太精，以至将‘道’掩埋至深，一时难破；小女子不过言己所悟，寥寥数语，阁下竟而籍此顿悟，此乃你自有大智慧故，与我何涉？不必多礼。”黑衣人闻言，坦然一笑，道：“这也不需争辩，心中自明。如今我初有所悟，姑娘便与我引证一番罢。”手腕一翻，剑尖吞吐，缓缓向上官嫣云身前递来。
这一剑来势极缓，却似初学剑法之人，大有生涩之感；但上官嫣云却觉出此剑似拙实巧，蕴有无穷后势，如同一线细泉，后引洪涛浩荡；欲待仍是随手一招拆解，但心中却一时大觉滞感，不知从何出招相抗；只得提气后飘，横剑身前虚挡。黑衣人前纵一步，反手又是一剑，这次去势却急，且方位奇特巧妙之极；上官嫣云仍是心感奇怪，但觉难撄其锋，得将剑在身前一摆，仍是虚晃一招，左足一点，身向后飘，避过此招。黑衣人却不再进步追赶，抬手举剑，似要劈削，却凝势而止，含招不发；上官嫣云见此剑笼罩自己上身，蓄劲待吐，虽兀自相距数尺，却不得不避，只得身在半空，剑向下撩，借势腾转向左闪避，直飘出丈许开外落地。那黑衣男子一笑，将剑势一收，转而斜指地上，左手向身后一负，其势随意洒脱，便如高山流水，观之仰止。上官嫣云略一定息，心中微惊，暗想：此人先前数百招虽无不凌厉，我却皆可挥洒自如，有攻有守，丝毫不落下风；怎地冥思那半刻，再抬手出招，一连三剑，我却一招不能发，似有棕麻缚住手脚，难有分毫施展；莫非他果真悟出了剑道中什么至理么？本来要胜他已属难事，如今更是显出败迹；此人固保奸贼，自是不得不胜他，但如今却如何施为？念及此，不由心自微怨，悔不该忘乎所以，竟与他谈论剑道，引得他有所顿悟，目下情形却待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顿那一顿，又蹂身窜前，挺剑来刺；剑身平直，其势却似封她全身；上官嫣云心念一横，铤而走险，随手挥剑去撩；黑衣人在两剑欲交之时，手腕陡转，剑竟刺向右侧空处。上官嫣云秀眉微蹙，大感怪异，但却仍自然生变，化上撩之势为反手一削，直逼那人面门。那黑衣人竟并不回剑，反手将剑柄撞向青剑之脊。上官嫣云剑花一挽，连刺数剑。势道一快，那人一时无暇再出怪招，又复以寻常剑术相敌。上官嫣云心念如电，即刻便知他新悟之招，毕竟未精，便流云价一招招攻去，以求压制之势；果然迫得那黑衣人如先前般以寻常剑术拆解，不过他于百忙之中仍要寻隙插一两记奇招，上官嫣云便全仗过人机敏，随机履险拆解。两人身手均快极，顷刻间又已百余招相交。那黑衣人似乎于对战中将那奇招愈领悟得纯熟，寻常剑招渐使渐少，所夹奇招却渐多。上官嫣云香汗频出，气息微促，手下剑招却渐快，皆以进手式抢攻；一人一剑竟似合一，同化为青光一团，绕那黑衣人疾速无伦地旋转；湛卢宝剑便如青光中外泄芒气，一道道射向那人；每转一圈，竟有数十剑刺出。那黑衣人被围圈中，一时觉得身周气息疾流，似皆被那青影一团所带动，形成一道旋涡，将他困住，一时感到气窒；不敢分毫懈怠，屏息鼓劲，一剑剑飘凌击出，一一化解来招；身形晃动处也成黑影一道，不过变幻反较那外圈青影为慢，倒是手中软剑紫芒大盛，如霞光万道，辉映于黑青两影间。
两人此番交手，一个竭力而为，尽使往昔不曾使出的神妙快招；一个初悟大道，尽覆十余年所学，奇招迭变。这一场两剑较量，乃是千古未有地精彩绝伦，极尽剑法颠峰，却可惜此战唯一观者竟是个于武学一道丝毫不通，且大奸大邪的老朽奸贼，实乃暴殄天物，叫人惋惜。两人即交战已久，那秦桧身上经脉渐顺，气血流转，遂缓缓爬起；见两人战做一团，显较先前更为激烈；他怕那女刺客再以物掷他，便不感有大动作，可那浑身上下却不由如筛糠般作抖；当下一步步慢慢向林边挨去。这边厢战况虽紧，上官嫣云犹能分神察觉，然而苦于久战不利，尽运全力以“千里行”之招抵敌那黑衣男子；本来那人内功便高她一筹，之前全仗剑法精妙相匹，如今此人既悟得奇招，又使得渐熟，自己在剑法上已复难有优势，甚至已微趋下风；况内劲已用至极限，体内虚脱之象已呈，势难久持。她心思转动之时，奸相已渐退进林内，开始发足狂奔，身影渐远，几不可见。上官嫣云心中大急，樱唇一抿，登时止住圈转之势；向后一纵，微转侧身欲追。黑衣人将剑一抖，跃向旁侧，却以极巧剑势封住她去路。岂料上官嫣云突而圈转，回身提气猛纵，青剑直挺而出，剑势如虹——此乃是她鼓尽余劲的奋力一击，剑上哧哧声大作，——正是那招“十步杀”。这招比她往昔所使之势快迅许多，劲道也强了数倍，全因心中焦急——眼看刺奸之行功败垂成，失此一篑；气愤交加，激发出一股空前之潜能，使得这威猛无匹的“十步杀”端的雷霆万钧，——直冲那黑衣人。
这一剑虽是凌厉无俦，但却因是竭力进手的招数，自然破绽不小。不过那寻常人见这般声势摄人，哪还顾得上看觑这招数中有何破绽？惟恐避之不及；只是那黑衣人既悟得剑道至理，所学又极广，见这招虽实难正撄其锋，但其胸腹间门户大开，破绽甚大。电光火石间，长剑已至，不容他再有多想；当下兵行险着，翻身背倒，挥剑长挑。面临对方这无匹一剑，他战意不觉陡盛，内力亦运到极致；软剑随劲曲动，刹那间刺出三剑，皆是直指上官嫣云胸腹。这招极是狠辣，却是破那“十步杀”的不二法门。他自以为那女子仍能凭机变拆解，内心深处却绝无伤她之意；孰料她这一招实在是极尽攻势，本无守御之意；再兼之上官嫣云此一剑系盛怒爆发，更是如那硬弓扯满所射破空利箭，去势凌厉，再无半分回转收止的余地。只一瞬，那青影倏过，与黑影紫光相交错开。
两人各向前平飞出丈许，方各自立住。上官嫣云背影微颤不已，长剑垂向地面；黑衣人剑却在身前，一瞥之下，竟见一道碧血鲜亮耀目，赫然在剑刃上闪着凄然惨异之光。他叫声“不好”，急转身去，见几束血光噗地溅出，竟成一圈血晕，喷薄在那女子四周。
长剑脱手，血溅青衫，上官嫣云颓然倒地。
黑衣人大惊失色，一起落便纵到她面前，伸指如电，疾封她七处要穴；而后伸左掌，托在她背心灵台穴上，潜运内力，护住其心脉。一番细审，果然三剑皆中，俱在胸腹要害；虽然气脉已封，然这三剑之势何等之猛，加之她久战之下，气血翻腾，热血如沸，鲜血仍如泉涌出，浸透罗衫，似一片殷红残阳笼染那碧波湖荡。黑衣人见这女子气息微弱，眼见残喘弥留，心下不胜懊悔，自怨不该下如此重手，伤她如此。当下催动内力，拼尽全身真气，输入她体内。这股雄浑真气入体，将气脉一冲，上官嫣云嘤咛一声，竟而缓缓醒转；妙目一睁，无露半分痛楚或惧死之意，仍是一如冰晶玉魄般清冷，只是那股摄人寒意已甚弱，且神光微有散乱之象。黑衣人见状心喜，不断将真气源源送入她体内。
过了半晌，上官嫣云强行运气，竟在胸腹重创之下，勉力开言道：“阁…阁下…顿悟剑道…道中至理，剑法…呼…已然入化境……”正说间，内息牵动，“噗”地一声口吐鲜血，溅得那人黑袍上星星点点。黑衣人忙道：“姑娘暂且不要多言，以免内息有乱，有话容后再讲不迟；我这便携你去湖州，寻那‘戏无常’薛宜丹；此人乃神医薛慕华之后，医术通神，定能治你之伤。”说罢便欲伸右臂抱她起身，上官嫣云将头轻摇，咳了几声，气息频促，又勉强开言道：“阁下如…如今剑法内功皆胜于我…败于你的剑下我…我实已无话可说，只…只是被那…奸贼秦桧…逃却惩杀，我心中悲…悲愤难以，咳…咳…”说到此，又是内息涌动，连连咳血。那黑衣人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暗想：原来那冠冕堂皇，獐头鼠目的年老贵官竟是祸国殃民的大奸秦桧，这一番错救奸贼，误伤义士，此中罪愆可实在是深重之极了。一时心中悔愧交集，自怨自艾；手中真气更是竭尽所有，悉数倾注，决意要保她性命。此人内功何等厉害，如此倾力相注，竟能暂时续命。上官嫣云待咳止，略顿一顿，又道：“如今之势…我…我眼见难持，命…命不久矣。不敢…敢有什么重托相付，只…只求阁下能代我…完就一诺…”黑衣人忙道：“姑娘且莫要如此做想，此伤虽重，却非无计可施，我定要救你平安；不过姑娘但有所托，不妨言来，不论何事，我定竭力去办成。”顿一顿道：“是要我去代你杀那秦贼么？此事理所当然…”上官嫣云却垂颌轻摇，道：“不…此事甚难，我…我构画已久，本拟今日…必…可杀…他，岂料仍…仍是垂成，或许此贼天数未尽，命…不该绝，如今我只托阁下一事：此剑…湛卢，是我借来…相敌…敌那奸贼仆从…巨阙宝剑之用，现下我已…难践诺，劳情阁下……将此剑完璧归还；剑乃苏州…城南…琉璃巷中…古玩店主周…周靖平先生镇宅之宝；劳请…请阁下将剑奉还…”黑衣人道：“此事易为，姑娘放心；如今我便带你去湖州，访那薛神医，待你伤势稍定，我便去还剑，如何？”上官嫣云竟而凄然一笑，道：“不劳…费力，阁下既应我…之托，我心事已了，再无…无甚牵挂…”说罢，双目竟缓缓阖上。
黑衣人大惊，叫道：“不可！”情急下，难顾礼防，径伸右掌按她丹田，低喝一声，两掌齐运内力，头顶一线白气冒起。上官嫣云闭目缓道：“阁下莫要…再枉费真气，我自感心力…已竭，便是那大罗金仙…也难救…”气若游丝，声渐难闻。黑衣人充耳若不闻，只顾竭力将真气传过去。本来他适才大战时久，真气耗损已巨；如今强行运功传气，不由经脉剧震，身躯作抖，大汗淋漓，全无起初现身时潇洒超凡之气；头上白气已难再精聚一线，却笼成一片雾霭之象。他全然不顾，兀自催动内力；然而上官嫣云血流依旧，将他右掌尽染，然后慢慢滴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泊。过了一柱香工夫，上官嫣云血流渐止，黑衣人自感真气亦几近耗空，体力难支。不过，更糟的是手中所托香躯渐软，脉象渐无，他顿觉心中大惊；急火攻心，兼之真气枯竭，体力不支，竟而眼前一黑，口中鲜血喷出，委顿倒地，昏了过去。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那黑衣人缓缓醒转。见天色已尽黑，只觉四肢百骸如寸裂之痛，胸中气窒，内息竟难运转。一回神，见青衣女子赫然横卧怀中，纹丝不动，伸手一探，却是脉象尽失，气息全无，冰肌已彻凉，一缕香魂竟而香消玉殒。黑衣人大骇，知已无力回天；一时悲恸难已，不由仰天长啸；其声苍凉悲怆，经久不息。
待啸声毕，他踉跄起身，走到一旁，拾起那紫薇软剑，凝立良久。忽尔疾冲向前，跃入林中，恣意腾舞；剑光凌乱，全无章法，一片密林登时枝折叶落，纷纷飘洒。其时夜幕阴霾，月色如水，林深处鸦鸣枭啼，一股说不尽的凄冷氛围；只有万道紫气纵横其间，落英缤纷，枝柯断坠。那黑衣人倒似融入这夜色一般，恍不可辨。
剑舞即久，他气息竟渐为舒缓，胸窒之感亦消，真气运转，经脉俱畅。再舞得一会，他忽而收剑，倒纵出林，落地左足一点，也不回身，仍是一纵翻身落在了那断崖边不足三尺之地；凭风而立，袍袖鼓荡，猎猎作响。他抬起持剑右手，月光下看那紫薇软剑——此剑乃是紫铜加娃娃铁打就，永不需磨砺，且刺血无痕——此时借着月芒星光，那剑身上透出一股异样诡谲之气。黑衣人一叹，厉声道：“利剑，利剑，尔有何利？伤此英烈，留尔何用？”说罢，挥手一抛，竟将那剑投入百丈深谷之中。只见一道紫光向下急坠，一瞬便不可见。
那黑衣人转身回到空地上，拣起湛卢宝剑，挂在腰间；将上官嫣云尸身抱起，施展轻功，穿林越涧，直上群山之巅。他除下外袍，将玉体清躯小心裹起；手执湛卢挥挑，顷刻间掘出一个浅坑来，将其放入；四下寻来石快，错落砌上，造成一座石冢。他站得片刻，又挥剑斩一株大树，截其干一段，从中刨开，取一半削尖一端，运尽按入冢前；提剑在平侧挥舞刺划，刻下两行字来——“剑中仙冢；凶徒独孤寒敬立”——十一字苍劲孤绝，入木三分。黑衣人刻字罢，还剑入鞘，孑然而立，凄然道：“我独孤寒生性负傲，练剑十九载，自谓剑道无敌；今朝得遇姑娘，方知先前狂鄙，都做井底蛙鸣耳。蒙姑娘点化，我悟得了剑道中‘去招而存意，无招胜有招’的至理，灵台空明，终算得窥其门径。姑娘于我，可谓有师教之恩；可我不明就里，便阻你义举，其后更痴于斗剑，癫狂入魔，竟将你失手所伤；心中深悔大愧，难以言表，纵自刎灵前亦难赎罪愆。只得谨遵遗命，奉还宝剑；不过在此之前，我定以此剑秉承姑娘之志，杀那秦狗贼子，以飨芳魂。此后我必当潜心练剑，将姑娘启授之道精研极致，光大剑道，以求稍慰在天之灵。”说罢跪倒，叩首毕，即起身飘然而去。
半月之后。
秦桧受此一大劫，惊恐无比，魂不守舍，大病不起。张俊急急派重兵将其送回到临安都中。未己，便死于临安府中；死因扑朔，迷不可知。坊间胜传，其遭岳爷英魂索命，被拘去了无间地狱，饱受折磨；然却另有密传，言道一黑衣剑客夜潜相府，一人杀家将侍从逾百，将秦桧枭首径去。众说纷纭，一时难明究竟。
不过那奸贼死去数日后，苏州城中那周靖平却在家中堂前供桌之上，见宝剑两口，乃是湛卢并巨阙两剑；旁有一笺，上写“受托还剑，遵诺完璧；唏嘘其人已亡！宝剑再难遇明主！故携巨阙并归，以伴其寂寞，君谨藏之。”周靖平感上官嫣云之逝，不禁潸然，遂将两剑供于内堂，日夜焚香。后传训子孙，世代相守，不可失却，自是后话。
那独孤寒潜居江西龙虎山中三年，绝足江湖，殚精竭智，参悟剑道，修为日深。三年后，终创冠绝天下剑法的“独孤九剑”，乃重入江湖，自名“求败”；从此纵横天下，人称“剑魔”。不十年，便天下无敌，群雄束手，遂复隐于鄂西深山，以一只奇雕为友，孤独终老。那独孤求败在山中，每当皓月当空，繁星漫天之时，便独自仰对长空，脑海中青影飘忽，不由恍然神失，黯然怆伤
后记
本文算是对神雕侠侣的一句话进行的扩展吧，动笔写此篇游戏之作一是因为无聊，二是这句过场之言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就狂妄地想试着把这个金大侠不曾或无暇讲述的故事编出来看看，没想到这篇游戏之作竟使我萌发了写作金式古典长篇武侠的念头，并果真着手去做了，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
附上《神雕侠侣》第26回“神雕重剑”相关原文片段：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又相见啦！”
神雕长呜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 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松手放开□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拆断了爱剑，埋葬在这□？”走近峭壁，但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底一丛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只是胜下独臂，攀挟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在第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然力气不加，当即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终于一口气窜上了平台。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只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瞧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只见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是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 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么剑经剑谱之类。”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会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一声，竟然脱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于是再俯身会起，这次有了防备，会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当一回事。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看剑下的石刻时，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但见剑下的石刻道：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坚石，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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