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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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一笑】

               (上)

               季世荣

  目录

  一、单门独姓 十五、美梦破灭

  二、童年玩伴 十六、山雨欲来

  三、老师妈妈 十七、代课老师

  四、人民公社 十八、复课闹革命

  五、大难不死 十九、不堪回首

  六、惊心之旅 二十、再度失恋

  七、祖坟冒烟 二十一、百里姻缘下放牵

  八、纸条传情 二十二、飞速恋爱

  九、木石姻缘 二十三、乾坤定矣

  十、屈妈季妈 二十四、新婚之痛

  十一、书面警告 二十五、邵妈约见

  十二、七级浮屠 二十六、石猫碰铁鼠

  十三、心热胆寒 二十七、大义灭亲

  十四、以身相许 二十八、伤心连连

             一 、单门独姓

    我说我记得两岁多的时候经历的一桩事,没有人相信,都说我吹牛皮。可是我真的记得一个大家叫四嫂的邻居,在送她的儿子田春生去当志愿军的路上流着眼泪问:“不晓得还会回来不?”田春生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说:“蠢货!除非我死了就不回来了!”他是个混账崽,平时动不动就骂寡妇妈妈的娘。他一把扯掉胸前的大红花,说不去参军了。当然不是他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他后来也没死在朝鲜战场上。后来四嫂说她说那话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不知道她儿子会不会通过参军当兵,政府安排他去城市工作,不回来当农民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九五零年。我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出生的,当时只有两岁多。我不知道我怎么就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于我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说两岁多的时候经历的事情是完全不可能记住的,那只能说田春生参军不是一九五零年而是以后的某年。可是我又清清楚楚记得大家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大约是满了四岁才知道我们一家人是从另一个叫水西殿的地方迁移到西村来的。我爷爷告诉我,我们的老家和现在的家是一个乡,叫南冲乡。老家是五村,现在的家是九村,相距五六里路。从五村迁到九村来的不只我们一家。因为五村人多田少,九村田多人少,乡政府把我们迁移过来分田分土分房屋。奶奶却说,哪个愿意离开老家呢,是因为我爷爷太本分,受他的哥哥、我的二爷爷的欺负,才迁移出来的。爷爷不准她这么说,叫我不要相信她的话。爷爷说,我二爷爷是个治眼病的郎中。他有一乘黑布轿子。哪怕只有两三里路,他也要穿上长衫坐轿子去看眼病开药方。二爷爷很晚才娶亲,到死都没能看到亲孙子,所以非常喜欢我。他每次出诊之前总要抱抱我。如果我不在面前,他就叫人到处找,他愿意等。他一抱上我我就哗啦啦拉他一身稀屎,次次如此。他本来只有一件长衫,讲排场装门面的。就因为我在他身上拉屎,他又缝了一件长衫换洗。我奶奶和妈妈过意不去,就不让我二爷爷在出诊之前抱我,说:“二爷爷喜欢余宝,等会回来抱吧。”二爷爷说:“你们晓得个屁,我余宝屁股一响黄金万两哩。”……奶奶说:“把我们挤出来了,那两间屋就归宇轩了。今年正月我回去看了一下,原来我们楼上的楼板差不多是满的,现在呢,都被他们搬空了。屋后头那片兰竹也归宇轩了。”爷爷正要斥责她,妈妈说:“余宝他叔说了,今后我们想回去了,他接我们回去。”奶奶说:“都在这里分田分屋了,还搬得回去?搬不回了,死在西村了。”奶奶流眼泪了。爷爷说:“我家在那边能分五亩多田吗?有这宽的屋吗?天下农民是一家,住哪里不一样。死在西村就死在西村,到处黄土好埋人。”

  分给我家的房屋是一座独立的明三暗五的土砖屋。所谓明三暗五,就是在外面看是三个开间,走进里面有五间。我家前面不到两丈是一座祠堂,叫梓玉公祠,住了七八户人家。我家的地面比梓玉公祠的地面高出十六个石砌踏步,可是屋面并不比梓玉公祠的屋面高。梓玉公祠西边有一口三四亩的水塘。水塘西边有个和水塘差不多大小的菜园。菜园西边是一座地主庄园,当地人称之为“花屋”。大概是四周的青砖墙壁上面有五颜六色的绘画吧?大家把画叫“花”,把画画叫“画花”。其实这座“花屋”的正门上方赫然写着“翼园”两个大字。“花屋”里面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花屋”的西边还有几栋矮小的老土砖房屋。“花屋”与老土砖屋之间有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这些房屋都是座北朝南。农民叫地名屋名是很有意思的。西村共有一千多人口,我家附近这几座房屋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几座房屋又有叫法。我们一家人叫“花屋”和梓玉公祠“下头屋里”。“下头屋里”的人叫我家“上头屋里”。叫梓玉公祠“祠堂里”。水井西边的叫“老屋里”。

    我们这一片房屋的后面也是北边有一座平缓的土山,没有名字,就叫“后头山里”。山上没有石头,只有一层豌豆大小的石子,浮在黄土上面。山不大,大人说,绕着山脚走一圈五里路。山上几乎全是松树。人走进树林中,松树的清香一阵阵灌入鼻孔,很好闻的。一阵风刮过,树枝发出唬人的呼啸。最大的树大人双手抱不过来。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山上捡柴,玩耍。年龄大些的男孩都会爬树。他们爬到树上,把树枝折断丢下来,拖回家去,晒干了就是上等的柴火。不过他们也是有危险的。危险不是从树上掉下来,而是被不认识的大人抓住,抢了背篓,有时候还剥了衣服。爷爷说那些抢背篓、剥衣服的男人是公家的人,他们是管理这座山的。我是真正的捡柴,捡树上掉下来的松球和枯枝。我也尝试着爬树。我只能爬碗口大小的,还不能爬很高。奶奶不准我爬树,说磨烂衣服倒是小事,从树上掉下来会摔断脚手的。松树下面有蘑菇,我们叫菇子。我捡回菇子,爷爷分得出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松树的针叶上面还有蜂蜜。我经常在矮小的松枝旁边扯下针叶,吮吸根部的蜂蜜,比砂糖还甜哩。

    我们的房屋的前面是一片平坦的稻田。田垄中有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小河缓缓地从太阳落山那边流来,向出太阳的方向流去。流过南冲桥不远,有一座河坝,叫新坝。河水从两丈多高的坝上滚落下去,隔一里多路远都能听到雷鸣般的响声。

    我的爷爷是驼背。从我记事起,爷爷就不能干重活。我家有制作豆腐的家什。爷爷在方圆两三里卖豆腐。用豆子磨浆的叫豆腐;用米磨浆的叫米豆腐。爷爷总是嘱咐妈妈,磨完豆腐把磨盘洗干净后要赶紧竖起,以便磨盘快点晾干,方便邻居来借磨盘磨麦子高粱什么的。爷爷说,碗筷家家有,磨盘却是稀有物,不要嫌厌人家。爷爷是个憨厚的老人。他卖豆腐既收现钱,也允许赊帐,还可以用大米或麦子兑换。他喜欢跟熟人讲故事和笑话。经常有人嘲笑他:“三爷,掉了什么宝贝在地上呢?”爷爷就笑:“一地的钱呢。你们直着个懒腰看不见的,我都捡了。”有时候他离开豆腐担子跟熟人说笑久了,有人就哄他:“三爷快来看,你只顾扯谈,豆腐叫狗吃了!”爷爷就说:“莫打岔莫打岔!我正在跟他争不清呢。我说曹操八十二万人马下江南,他硬说有八十三万。一万人马还没争清楚呢,哪有心思管几块豆腐。”有人又说:“三爷,我老是替你担忧呢,你死了哪有那样的弯弯棺材给你睡呢——把你上半身放平了吧,你的脚会翘起;把你的脚摆平了呢,你的上头又会坐起来。”爷爷嘿嘿一笑,说:“我正打算寻几根弯弯树做一副弯弯棺材呢。”另一个说:“你也不要寻弯弯树做弯弯棺材,我倒帮你想了个好办法哩。”说到这里停下了,看着爷爷笑。爷爷装做生气的样子说:“没大没小的,屁话卡住喉咙了?哑巴了?说吧,说得好我死了以后变菩萨保佑你,要是混话乱说,我死了以后变个恶鬼吓你!”那人说:“办法是这样的:你死了以后,把你向天放到门板上面,再在你身上放一块门板,我站在门板上面用力踩——咂咂的响哩,三爷你怕不怕痛?你喊痛我就踩轻点。哈哈哈哈!”爷爷说:“你小子对三爷还有点孝心。三爷先跟你说好,你要等我落气了才踩。要是我还没死落气你就踩,我就要变鬼吓你。”

    爷爷没进学堂读过书。他能认些字,还能写饭碗大的毛笔字。他从前没驼背的时候曾经给私塾当过伙夫,听财主家的孩子念书,跟着学了一些字。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嘿嘿地笑,说他没交一文钱学费,也学了文化。我小时候分不清字的好坏,到十几岁读初中了还见过爷爷写在水桶和磨槽上面的字,觉得虽然说不上怎么好,可起码字的架子是端正的。

    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因为我爹爹是爷爷奶奶的独苗,我又是爹爹妈妈的独苗,所以我也是家里的宝贝。我说的“独苗”是指男孩。我爹爹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在爷爷去世之前有一个妹妹,也是爷爷取的名字,叫桃英。妈妈常说“一儿一女是枝花,多儿多女是冤家”,不知道这话是从哪本书上面来的?也许是妈妈随意编的吧。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妈妈又给我生了个妹妹。爷爷不在了,家里没有文化人了,我爹爹取的名字:建英。我爹爹十八岁跟随他的姐夫我的姑父去两百里外的兴化一家染坊当学徒。他一年回家一次,每次见面的时候我都不认识他。等到我愿意喊爹爹了,想跟他玩了,他又要走了。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基本上没有爹爹的印象。妈妈是个忙人。一家五亩多田还有菜园,她完全像男人一样劳累,还是应付不过来。比如犁田就得请人力牛力。请人力和牛力有给工钱的,更多的是换工。于是妈妈和奶奶就有了纺不完的棉花。人家给我们家犁一天田,妈妈和奶奶给人家纺多少棉花,是有公认的规矩的。妈妈这么忙这么辛苦,白天完全没时间管我,从天亮到天黑我多数时间跟着爷爷,少数时间跟着奶奶。跟着奶奶得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久旱不雨的日子她脸朝天空小声念叨:“天老爷啊,你要救凡人啊!田都开坼了啊!再不落雨,要饿死人了啊!”念着念着她就哭了。久雨不晴了,奶奶身子倚靠在门框上面念叨:“天老爷啊,不要落了啊!田里土里都起霉了啊!早禾都倒了,谷子都发芽烂了……”念着念着她又哭起来。有时候奶奶哭我也跟着哭,有时候奶奶哭我却不哭,还看着她笑。

    我跟着爷爷玩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爷爷不但经常嘿嘿笑,还总是有意想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吃。在爷爷眼里好象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他所有的活物都能吃。灌木从中的野果或叶子,路边的茅草根,水沟里的虾子、泥鳅、田螺甚至虫子,他都吃,也给我吃。他从灰土中扒出溜活的土退,用凉茶冲洗一下,张开嘴巴放到舌头上面,让它爬到他喉咙里去。他说吃活土退能治疗跌打损伤。为这事他经常挨奶奶的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吃鬼!你乱吃吃死了,六十岁死了是条顺路;把我余宝的肚子吃坏了,看我嚼碎你的老骨头!”奶奶虽然没读过书,可她即使在骂人的时候话语都是有分别的。骂爷爷是“吃死了”,说到我就只是“吃坏了肚子”,不带死字的。爷爷嘿嘿一笑,不理奶奶。我不怕吃坏肚子。因为我相信爷爷,爷爷是有文化的。而奶奶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爷爷生病了吃中药或草药都要我吃一口。他常说:“我吃只虱子都要给余宝吃只脚。”爷爷张开嘴巴叫我看他的牙齿,掉了多半了,他说他吃东西都是用舌头转两下吞下去的。稍微硬点的东西味道都没尝到。我觉得爷爷很可怜。我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说:“爷爷,你以后吃硬东西,我用铁锤子帮你捶碎给你吃。”爷爷高兴得双手抱住我,亲着我的脸说:“哎呀我的乖孙宝,又灵性又孝顺,爷爷没白疼你!”

    奶奶敬天敬地敬菩萨。爷爷却大声说:“行时不要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奶奶就骂他“报应”。每逢阴历初一、十五的早晨和傍晚,奶奶都要洗脸洗手,叫我也洗脸洗手。她切几片豆腐,虔诚地端到堂屋里,摆放在神龛下面的方桌上面。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叫我学她的样,双手合掌低头作揖。这时候,爷爷就在旁边眯着眼睛笑,或者故意不等香燃完就伸手从碟子里面抓一片豆腐放到嘴里吞了。奶奶就顺手抓起扫把什么的打他的驼背,边打边骂:“饿痨鬼!菩萨还没吃完你就吃!饿痨鬼!”爷爷挨了打还是笑。他就喜欢这样故意惹奶奶生气。有时候,等到香燃得差不多了,奶奶拿出两双布鞋子,一双是爷爷的,一双是她的。“余宝,快去给爷爷奶奶晒鞋子。爷爷奶奶的鞋子起霉了。”我就提着两双鞋子走出堂屋,到地坪中间把鞋子鞋尖朝堂屋放下。奶奶就眉开眼笑,大声夸我:“余宝晒得好晒得好!奶奶的好孙宝哟!”记得奶奶第一次叫我给她晒鞋子,我把鞋尖朝外放下,奶奶脸色很不好,连声叹气,说她快要死了。妈妈悄悄拉我到身边,告诉我:“你把奶奶的鞋子鞋尖向外头,就是走路的样子。要走路了就是要死了的意思。你快去再放一次。你对奶奶说她能活一百岁。”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愿意奶奶死。我嘟着嘴说:“奶奶又不告诉我怎么摆。”我走过去把鞋子倒转过来,然后来到奶奶身边说:“奶奶,妈妈说你有一百岁。”奶奶马上笑了,连声说“好孙宝好孙宝!”以后奶奶叫我晒鞋子,我再也不会放错了。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自豪,我的一个不费力气的动作,就能决定爷爷奶奶的生死哩。所以我每次给爷爷奶奶晒鞋子都很神圣很虔诚的。

    爷爷、奶奶和妈妈说到许多的事情会有不同的想法。不过有一件事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我们一家人是从外地搬来的,方圆几里再没有姓季的,我家是单门独姓。所以我们一家人千万不能惹事招人怨恨。爷爷是招人喜欢受人尊敬的。我看见过好多次,走在路上的男人和女人,主动接过爷爷的豆腐担子,帮他挑上一程。这时候爷爷就连声说“累到你了”。妈妈不识字,话不多,任劳任怨。她不会骂人,不是克制忍耐着不骂,是真不会骂。我和妹妹淘气了,她骂得最狠的两句是“没出息的”、“没良心的”。我经常看到一些女人拍着手、口水四溅地骂人。我惊恐地设想:要是哪天她这样骂我妈妈,我妈妈不会回骂,那怎么办呢?我就站在互相咒骂的女人中间,研究她们咒骂的话语,怎么骂怎么回,什么话最伤对方的心。哪天真的有谁骂我妈妈了,我就替她回骂。妈妈布鞋做得好。一些邻居家娶媳妇嫁女就提前请她做新郎鞋。邻居说我妈妈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儿有女,丈夫在外面有股活“银水”,是好八字。妈妈还会给女人“绞脸”,也叫“扯面”。就是双手手指张开,把一根细长的麻线绕成两个三角形,粘上草木灰,贴在女人脸上,几个手指拉动两根线一开一合,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脸就油光水滑了。做这种事情是不要给报酬的。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之中就做好了。我看到一些女人想学着做,可是看似简单的事情她们老是学不来。

  奶奶为人很善良,从来不会做一丁点有损别人的事情。邻居都说她和我妈妈相处胜过母女。奶奶会调制“火药”。其实应该叫烫伤药。“火药”是方便邻居的,不能收钱物的。我家附近这片房屋住着两百多人。大人孩子烧伤烫伤的事情时有发生。都来我家向奶奶讨“火药”。奶奶的“火药”很灵验的。要是不灵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求奶奶了。每当有人来要“火药”了,奶奶要是正在吃饭,就会马上把饭碗放下。奶奶调制“火药”的原材料是保密的。她说到她快要死了就传给我妈妈,不传我的姑妈。奶奶很心疼家里的石磨。她背地里说,别人用一次,自己家里就要少用一次。借磨盘磨粉的人多了,磨盘上面的齿容易磨平。磨平了就要请石匠师傅来加工,叫“洗磨”。不过她不会当着借磨盘的人的面说,只是心里想少借为好。爷爷就开导她,说:“远亲不如近邻哩。你不也时常向别人借一升米、几角钱吗。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最要紧。”

    不过奶奶有时候也得罪人。她看见小孩子打架了,不会装糊涂说没看清楚,硬要实事求是证明谁打了谁。她的证言往往导致小孩的家长吵架。打人一方的孩子和大人都怨她。她还忍不住学舌传话,引发争吵。争吵的双方拉她去对质,土话叫做“对唇舌”。比如她对邻居说,哪个家里煮菜餐餐有油放,菜锅幽青的;哪个家里米坛子拍满的……好在邻居都知道三娘是个本份人,对完唇舌,奶奶也没抵赖,斥责她一两句,过两天又三娘三娘的喊。有的还向她道歉:“三娘啊,我脾气不好莫怪哦,你就是嘴快忍不住,我晓得你心好。”

    人们非常重视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打豆腐。家境好点的人家还要蒸糯米甜酒。老话说“蒸酒打豆腐称不得里手”,就是说即使有点经验和技术,也不敢说每次蒸酒打豆腐都不出问题。而过年的酒和豆腐是不能出问题的。因为出了问题远不只损失了几升糯米和豆子,是新的一年的坏兆头,一年都要提心吊胆的。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二十五六,我爷爷、奶奶和妈妈都被邻居请去当顾问。这个时候是我和妹妹最兴奋最甜蜜的节日。我们跟一会妈妈又去跟爷爷和奶奶。我们走路都是跳着走,恨不得飞起来。到了年边,大人都比平时大方些,何况我家的大人在给他们家帮忙。年底前的几天,喷香的糯米锅巴尽我们吃饱。我往往因为贪吃消化不了,睡在床上喉咙里回出难闻的馊气,我也不告诉大人。蒸糯米甜酒除了要掌握饼药的量,还要把握温度。那时候没有温度计。妈妈的做法是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探自己肚子的温度,那就是酒坯的温度。

    爷爷、奶奶和妈妈给人家蒸酒打豆腐当顾问是没有报酬的。不过他们得到了情感上的回报,结了很好的人缘。

    我长到五六岁了,天蒙蒙亮爷爷就把我喊醒来,叫我跟着他出去卖豆腐。奶奶不准他喊我,说:“你老癫了是吧,晓不晓得‘宁可三岁离娘,不可五更离床’!”爷爷就说:“你晓得个屁!‘早睡早起,三分财喜’!”妈妈倒是帮着爷爷催我起床。她知道爷爷是喜欢带我在身边。爷爷就喜欢听别人夸他的孙子相貌好又聪明。听一次高兴一次。爷爷卖完豆腐回到家里,坐一会又带我去稻田边或菜园里转。照样见到什么可以吃的就吃,没有吃的就讲白话、鬼话给我听。见到别人丢下一只烂得不能用了的箢箕,就像见到了宝贝,不管上面沾着狗粪还是牛粪,捡回去放到菜园里,经雨水冲洗,太阳晒干,然后把篾片拆了,夜里点燃插在墙壁砖缝里,照着教我认字。家里有一盏洋油灯,那是照着奶奶和妈妈纺棉花的。篾片用完了接不上,就不认字,改成读书。所谓读书,就是跟着爷爷念《三字经》或《增广贤文》,还有“子丑寅夘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声音拖得很长,像唱歌。我长大了才知道,其实爷爷念不全《三字经》和《增广贤文》,他只记得一小部分,无数次地重复那些句子。读书读累了,爷爷就教我别的知识,比如:天上的月亮只能看不能用手指,指了就会被月亮婆婆割耳朵;饭菜是不能浪费的,掉到地上都要捡起吃了,要是不捡起吃了,雷公爷爷会打人的;儿女不孝敬爹妈,小孩不尊敬大人,雷公爷爷也要打人的;天落雨是神仙在哭;冬天寒冷是因为山上的树在摇风……爷爷是我心目中的博士,学问家。直到我小学快毕业了,老师教了空气流动产生风,我还是情愿相信爷爷说的风是树摇出来的。

    爷爷也恐吓我,给我造成困惑。我跟着他走夜路的时候,忽然听到黑暗中一声怪响。我壮起胆子问他是什么声音?他说是鬼。我吓得发抖。他说不怕,还牵着我的手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走过去。当然是什么也没有。他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鬼被我们吓跑了。”爷爷问我:“余宝你说你的小鸡鸡是做什么用的?”我说:“屙尿的。”爷爷笑了,说:“现在是屙尿的,以后长大了是做种的。”我就吓蒙了。我知道的,所有的种子都是要种在土里的。既然鸡鸡是做种的,那就得割下来,就会流很多的血。于是我睡觉都用手捂着,捂了好几年。我还有一件被困惑得更久的事情,就是我长大了娶了老婆怎么称呼?为了我长大以后过得比爷爷奶奶和爹爹妈妈好,爷爷给我取的小名叫余宝,不但有吃有穿还有剩有余。爷爷想得很远,我是季家的香火传人,还得有个正而八经的“大名”才行。年头到年尾吃不上几个鸡蛋的爷爷,却舍得花钱请八字先生给我算命,请远在三百里外的堂爷爷给我取名字:世荣。爷爷问我:“余宝你说,你长大了娶个老婆怎么叫?叫世嫂吧,下头屋里有个勤实嫂;叫荣嫂呢,也有个嵘嫂。”我们那里的女人是随丈夫的名字称某嫂的。这事真把我难住了,我甚至想到了改名字。

    我爹爹在兴化一家织染厂当工人。所以邻居说我家有股活“银水”。我爷爷四十多岁开始腰痛,不能做重体力活,挣不到什么钱,还得花点钱治疗。我家人口多,没有家底。我爹爹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所以其实我家比那些没有活“银水”的还穷三分。大家都穷。不过穷人又分几等。白米饭加上杂粮能吃饱的算是上等家庭。长年吃不饱,青黄不接的时节靠借贷度日的算中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是三等。我家算是中等吧。从我能记事起,妈妈和奶奶每餐只吃很少一点饭。春夏麦子秋冬红薯。一年四季豆腐渣。那时候我不懂事,以为豆腐渣和白米饭一样好吃,以为妈妈和奶奶喜爱吃豆腐渣,所以不知道怜悯妈妈和奶奶。我永远记得妈妈那个令我几十年里每当想起就心痛欲碎的“理想”,她说:“要过上几年这样的日子就好,米坛子里面拍满的米,想煮好多就煮好多。”好在妈妈的“理想”在十几年之后实现了。从一九七三年起,我妈妈实现了“想煮好多就煮好多”的“理想”。

    一九五四年那九场大水,是罕见的天灾,政府有记载的。我家的五亩稻田恰好在离家一里远的南冲桥附近。接连九场大水,九次决堤,别说禾苗,田里泥巴都没有了。奶奶说,地上的凡人做了伤天害理的恶事,天老爷来收拾凡人了。我想不明白,既然天老爷看得清地上谁做了坏事,那么他应该派雷公爷爷打死那个做坏事的人,为什么要惩罚所有的人呢!奶奶天天跪在神龛下面失声痛哭。妈妈没有时间哭。当时叫互助组还是别的什么名称,我不记得了,反正是集体的意思。妈妈请很多男人和女人给我们家挑土筑堤。自己也跟着一起挑。还没筑到一半大水又冲来了。九次大水,妈妈多次想到这个难关过不去了,不想活了。风趣幽默的爷爷变成了哑巴。爷爷和奶奶白天黑夜盯着妈妈的举动,生怕家庭的顶梁柱寻死路。等到九次大水发完了,妈妈垮成半死不活的痨病样了。奶奶求神拜佛,爷爷寻医问药,好长时间才把妈妈救转来。本来请人是要付工钱的。可是拿什么付?请人家吃顿饭都请不起了。所以爷爷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啊!”这些事情我当然不明白,那年我才六岁。后来我听说,大水冲垮了河堤,也不能算是我家的私事。只不过我家的稻田恰好在那段河堤下面,看起来好像那垮掉的堤是我们家的。用爷爷的话说,大家还是帮了我们家的忙。

    九场大水的第二年我七岁了。我天天心馋眼热地看着戴着红领巾走在我家门前石板路上的学生,在家里闹着哭着要上学。爷爷已经衰老得走路都要拄拐棍了。三个大人一致认为我们家单门独姓的,叫我再过一年满了八岁才报名。为了说服我,爷爷说我七岁只有人家六岁的高,怕同学欺负我。奶奶就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陌生孩子。盯了好久才说:“你说我余宝像爹爹还是像妈妈?要是像妈妈应该不会矮,起码长五尺高。要是像爹爹就怕长不高哟。”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邻居说过他比妈妈矮。爹爹就绷着脸说男人经量不经看,女人经看不经量。他叫妈妈过来跟他比给邻居看。比的结果是他比妈妈高一点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妈妈说我的脸像我爹爹。爷爷说:“高点矮点倒不要紧,就是要有本领。我余宝从小就灵性得很,长大了肯定比他爹爹强啰。”既然三个大人都不同意我今年报名读书,我也没办法,只有等明年了。我对爷爷说:“爷爷,我去报名读书,不报‘余宝’报‘世荣’好吗?”三个大人都看着我。爷爷咧着嘴笑:“爷爷取的名字不好听啊?”我已经懂得不要让爷爷伤心难受了。我说:“爷爷取的名字好听。不过听着好像我总是小宝宝的样。”一家人都笑了。爷爷就说:“本来你是世字辈,世荣这个名字不是给人叫的。是以后爷爷和奶奶死了,写到墓碑上的。不过如今解放了,新社会了,你要报这个名字也要得。不过你读书了爷爷还要叫你余宝噢。”我连连点头。

    就在一家人确定了我明年报名读书之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他去得很安详,一点痛苦都没有。奶奶说,他要是哪里有痛痒,哪怕轻轻哼一声她都能听见的。爷爷自从拄上了拐棍,就不再早睡早起了,早晨要奶奶喊他起来吃饭。那天早晨奶奶叫我喊爷爷起来吃饭。我喊了两声爷爷没有应答,我告诉奶奶爷爷还要睡一会。后来奶奶又到房里去喊,发现爷爷死了。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辰死的。他死后身体倒挺直了。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爷爷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想到呢。我告诉奶奶,爷爷最后带我捡地耳子那天说过他快要死了。奶奶说,爷爷也对她说过这话。还说要是每天有半升米给他吃,他还不会死。奶奶就伤心地哭了。妈妈也哭。奶奶就止住哭,对妈妈说:“俊嫂你哪有时间哭哦。你要出去报信了。先报近边的邻居,要邻居拢来才抬得出啊。邻居来了你就去七树坪给寅俊拍电报。拍了电报就去水西殿。”报丧本来是男人的事,头上戴着白纸,“见小都要拜”,把邻居和亲人拜拢来。可是我爹爹远在兴化,还不知道爷爷的死讯,就只能由我妈妈做男人的事情,替爹爹行孝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七岁。我好像没哭。要是哭了也是跟着妈妈哭。我还不懂生离死别的含义。我后来长大些了,倒常常为爷爷伤心。时间长了,我脑海里爷爷的音容反而比从前更加清晰。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爷爷出殡的时候举的是田家的大旗。四面红色的三角形大旗,上面都有一个大大的白“田”字。按理说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我当时确实很不解还很愤怒。觉得那个“田”字特别刺眼。我觉得应该举“季”字大旗。如果我们季家没有大旗,就不要举。我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想的。我也想起了爷爷说的“天下农民是一家”。但是这句话消除不了我对于那四面旗子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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