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鸟(5)

短语录 168 0

13、在和沈曰吵翻后的周末,冬季的第一场雪姗姗而来。最初是一派温柔,接下去就是满天狂卷,让人满眼满脑都是雪。将军湖上终于也有了薄薄的一层莹白。许多日没有见过季航,马吹便总忍不住想她也许躲进湖里了。

  马吹有一堂没一堂地上着课,偶尔迫不得已时还会交一篇作文给董禾泽。写雪的那一篇,他写了和赵南打了一季雪仗的那个冬天。写字对他而言实在痛苦,写完了他便睡了过去。睡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个长发披垂的女孩,远远的,也辨不出是沈曰还是赵南。他很费力地想叫住她,却终也没开口,因为不知道应该喊谁,女孩便消失了。马吹忽地坐起来。窗外已经暗下来。

  马吹伸手摸了一下钱夹里沈曰拍下的那一百块钱,心里一派黯然。

  这样想着,便从窗口望见季航挽着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从校门口的方向款款而来。季航一脸幸福,小鸟依人似的偎在男孩身边。脸上从不脱去的高傲渺无踪影。男孩一头长发飘飘摆摆,非常动人。

  马吹怔了片刻,明白了季航这段日子突然“失踪”的原因。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个笑。觉得有情人终成家属也没什么不好。便又躺下来睡了。

  再醒时,汪束正给一个师弟讲着文学社竞选的事。

  ……首先是报名,社内社外人士机会均等。系别不限。携带作品,至少两三件。12月15日要参加笔试,文学知识。12月19日要演讲,谈施政纲领。由社员投票,前三名进入最后决赛。决赛最绝了,要在12月某一日随机抽第1位、11位、21位以次类推到第111位经过将军湖湖心亭的人,参加1月的评选。1月期末考试结束后,要有一个赛笔会,最后的三个人要拿出他们的最新作品,让大家只看第一段并了解大致的主题,而后每个人说出你还想继续看谁的作品,只能有一个选择。报名的人不少。

  马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题就被转到了季航身上,师弟似乎对季航了解得不得了,说着说着就谈到了那个让马吹感到很有实力、一提结婚就让沈曰她们风云变色的师哥。

  他叫丘楠?马吹大骇,真的叫丘楠吗?师弟点头,大你们三届。

  丘楠?马吹愣着,是QN么?粟冉在日记中有一段话:“QN该走了,也许就此不会再见,有时我会因为一直距他这么远而庆幸,至少伤心会少。而其实最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直能够站在这样一个纯净的角度望着他。一种尊崇,比爱情要稳固深厚。”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过了一天,眼看外面的雪越积越厚了,马吹忽而想起给二姐的信还一直没写完呢。但也只是想了一下,繁琐的日常生活让人无法静心写信,汪束他们又在谈论着学校里的女生,时不时有些极其过分的话扔出来炸出一片笑。他便懒懒地看天黑下来。

   电话铃响了,汪束接过电话。马吹盯着话筒,心里隐隐地希望那是赵南。

   马吹电话,汪束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女的。

   马吹心里一动,忽而有些莫名的紧张,手都有些抖了,一种怪怪的预感冒出来。

   小吹,是大嫂。马吹心里“咚”地一紧。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开始走样。

   大嫂欲言又止。你能跟系里请个假回趟家么。大嫂的声音涩涩的。像从一口枯井中传来。

   姐,马吹依着习惯叫大嫂姐姐。您告诉我哇,出什么事了?您别让我急啊,到底怎么了?我哥出事了?

   不止是。大嫂终于哭出了声。

   接着,一屋子人都看见,马吹脸上风云变色。一种濒死的铁灰色浮上面孔。

   好。马吹最后说。缓缓地挂了电话。

   他站在那儿愣了许久。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半晌,他回过神来,艰难地爬上床,开始简简单单地收拾行装,一个小包装好了,又扔下不要了。他装好所有的现金,坐在床上发呆。

   大家都屏着呼吸盯着他。紧张地面面相觑。

  汪束,马吹终于开口了,麻烦你,帮我向系里请假。我得回家去一段。不批……不批就算旷课好了。

  出什么事了?汪束问,大家都跟着问。

  我二姐……死了。我爸知道了,脑溢血,病危,可能……马吹说不下去了。大家死一般地沉默着。好半天,他才控制住自己。抬头说,现在,我大哥生意上又出了事,有人告他诈骗。我,我得回去。而且现在就走。说着,他跳下床。

  张序叫,现在?现在已经九点了,回去的最后一班车是9点47分,你怎么赶也赶不到南站的。打的也至少得一个小时啊。这么大的事已经出了。差不差这一时半时啊!要是你再有什么闪失,那……

   是呀!汪束说。明天再说,你现在这样,情绪那么不稳,……

   要走,我跟你走。黄亭建说。

   你们谁也别拦着我,谁也别跟着我。马吹沉静得吓人。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明天最早的车是凌晨4点。我要坐那班车。大家的心意,我谢了。我走了。

   大家定定地望着马吹消失,窗外漫天银色。

   酷冷,粟冉的声音在寒风中紧紧相随。

   “月明星稀,城市的呼吸在夜深处依然很重,车的行走消灭了绝对的宁静。城市,原是没有宁静的。夜的躁动让我听不到心跳。在顶楼的风中,凝望远楼柔黄的灯火,那是家。一盏探照灯在半个夜空中拉出一条幽长的弧线,左边是兰灰,右边是浅灰。树高过五楼,像精灵鬼魅一般把头举在楼顶,静望着吹风的灵魂。这样的夜里,我说,我不占有任何东西,定义、角色、朋友、名利、空间、生命。”

   粟冉,你是可以不占有,可最终,你占据了我的生活。

   我猜想你陷入了三个人的故事,结果我自己陷入了一个又一个三个人的局面和传说;我猜测你孤独,结果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也许我还爱她;我猜测你被人群所囚禁,结果我被莫名的人言几近淹没;我猜想你因为文字本身困惑,而被你的文字迷惑的首先是我;我猜想你因角色的禁锢而疲惫,而我却成了坏人马吹的牺牲品;我猜想你因为父母的远离而沉郁,而我却--

   为什么我一步步地步你的后尘?一步步地陷入你的故事里?

   难道这是所有人的宿命?

   马吹拼命地往脑子里装其他的一些事。他不敢去碰心已经烂掉的部分。

   他在公交车的圆盘上上下起伏,夜车上的人们都静默在自己里,他使劲地把注意力投在其他人身上。他望着一张又一张迥异又相像的面孔,想象着那面孔之后的故事,也会有朋友间的挣扎,有爱人的聚散离合,有流言蜚语的莫名跟随,有经济状况的时好时坏,有儿女的琐事,有亲人挚交的生老病死,有工作的追求与失意,有个性的得意和囚禁,有病痛的纠缠与束缚,有道德伦理的时刻监视--什么都是一样的。

   故事,就像汪束手中分发的扎啤,人手一扎。琥珀色晶莹诱人,饮下去却可能会醉。

   每个人的故事都在讲。若是讲完了,这公交车上便空荡得寒气彻骨。马吹这样想着,一阵栗抖。

   马吹在南站买好明天一早的车票,缩在角落里,漫无目的地张望着侯车室里的人群。

  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太太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脏孩蹭到人们面前伸着手要钱。没有人理他们。

  一个中年男子在对着手机干着急,你抛了吗?我不是早叫你抛了吗?哎--呀,你是我爷爷!成么?天--哪,你要害死我了!谁让你再等等的?

  玻璃钢的椅子上横躺着一位占了三个座位。旁边有两个外乡妹在护理。烧退了么?一个问。没有,只见长了。一个答。要不然咱们回去吧。哪有退路啊!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样一圈地看着,满眼都是一个“囚”字。

  马吹再一转脸,看见了一家三口。父亲正在哄小孩子睡觉,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笑着。小孩不时抬手去摸爸爸的络腮胡子,父亲就轻柔而迅速地咬住孩子的小手,三个人便都是一阵笑。

   马吹“啊”地一声,疼得叫了出来。他飞快地冲出侯车室,冲出车站,冲进夜色里。他拼命地跑,像要甩掉自己的影子,把自己消失于无形之中。后面是巨大的哀伤在追赶。隆隆的脚步惊天动地。马吹的狂奔已经近乎于歇斯底理。

   无数条街落在身后。无数的街灯还在前方。

   永远跑不出去了!

   永远逃不掉了!

   笼子一重又一重。天空永远在世界的尽头。无法到达。

   马吹尖叫。放我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吹发现自己躺在人行道上的雪中。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任自己躺着,来往的零星的人们经过时都在小声嘀咕,这人怎么这么没有教养啊。大概是个醉鬼。怎么躺在马路上?八成是有病。马吹任凭他们说,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了。人们就喜欢在陌生人山穷水尽时雪上加霜、火上浇油,让他们开开心好了,都在笼中不易呀。

   一辆买茶叶蛋的小推车“咕噜噜”地挪近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他头顶上问,孩子你没事儿吧?马吹趴在地上摇摇头。孩子啊,别在地上了,当心凉着啊。老人说,颤巍巍地俯下身来。你是喝多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儿茶水儿什么的。谢了。马吹说,您真好。我没醉。

   唉。老人又推上车,小车“咕噜”了几声,又停下来,老人塞给马吹一个塑料袋,说,就剩这些了,还热着哪。有什么事,别太想不开。年轻,什么都好改。天塌下来,又能怎么样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啊。

   小车“咕噜”远了。马吹低头一看,四五个茶叶蛋装在袋子里。

   您,需要帮助么?一个耳熟的声音问。

   马吹吃力地抬起头,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同时叫道:你!

   沈曰和马吹并排坐在一家有很多级台阶的商店门口,门口的雪被扫得很干净。他们望着来来往往在雪上缓慢爬行着的车灯,沉默。沈曰什么也不问,又含而不露地陪伴不走。这让马吹觉得很舒服。

  我刚下班。沈曰说。是吗。马吹随口接道。而后把茶叶蛋地给沈曰,吃吧。两个人便开始啃。

  其实我并不喜欢和人争吵。沈曰说。我向你道歉。

  马吹勉强地笑笑。是我很没道理。我没有权利干涉你或者粟冉的选择。我们是不相干的人。

  你真觉得我们不相干么?沈曰轻声问。

  马吹抬眼看了沈曰一下,心不在焉到了并没有感到这句话的特别。重要么?他反问。

  沈曰不说话了。

  沉默了很久,马吹忽而问,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没有阻止她吗?

   沈曰顿住,许久才说,粟冉和你是一样的。你们都明白自己被囚禁了,粟冉不愿意被囚。有一次她写信对我说,她不想被文字囚在里面做血肉模糊的挣扎了。拥有并不需要占有,而我们总想要占有,占有朋友,占有父母,占有时间,占有空间。而拥有其实什么都不需要,甚至生命。我只能说好。

   好?马吹忽然站起身,冷笑道:你说好!好,太好了!你说好?他突然心疼得无法控制,整个胸腔闷得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所有事一股脑儿地崩开。眼泪就在那一瞬冲破了防筑,他一下子摔跪在地,掩面痛泣,肝肠寸断。

   爸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个地方,平时那些二流的作文题目反复谄媚地邀请,他都不肯让他离开,现在,谁都没有向他问过一声,就预谋要把他最爱的人带走。而且从此再也不会还给他了。无论他跑到什么地方,再也看不见爸了。他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是谁的手?厚大而宽容,一把黑伞从手中递来,一天风雨都在伞外。

   爸,你答应过我要等我毕业后给你打起伞的。不要食言啊!马吹抽泣着。

   沈曰静静地看着马吹流泪,而后站起身,跪在他面前,缓缓地揽住他的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马吹挣扎了一下,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而后无力地把头垂在她怀里。深深地抽泣着。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出去的。人们情愿受困,情愿没有意义,情愿盲目。粟冉是好样的。

   我爸,我说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我就是不能失去他。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必然的东西。我从没有告诉过他。我的作文里不写他,他很难过,他以为我觉得他太平凡不肯写,其实,我不写他和妈是因为我爱他们胜过我的生命。任何文字对他们都只能是一种亵渎。

   粟冉给我写了最后 ,交给我,就走了。我眼睁睁地看她离开,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一只囚鸟飞出铁笼后还能忍受囚禁。我不会再接到她的信了。其实我也舍不得啊!她是我在这个鬼地方唯一的朋友啊。那天我望着17层的大楼哭了很久,我不知道在哪个时段、哪一滴泪涌落时她飞走的。

   二姐,都是二姐,她明知道爸爱我们三个胜过一切的,她自己的心脏病严重到什么地步,她知道,她一定要挣出宿命,她爱,她结婚,她要做妈妈,挣不出的。二姐,代价太大了!你把你自己还给我,你把爸还给我。还给我。

   粟冉最后 上说,我们正在建造着自己的废墟,却还洋洋得意。因为有了过去的美,我们以为从过去经过现在一定会到达未来。可是,也许我们已经驶进了黑洞。正在向灭亡奔去。至少,我们已经把世界建筑得越来越小。囚笼一重又一重。没有人为囚禁而感到耻辱。仍旧自以为是地盲目。

   二姐,你等我的信啊,你不要和命争啊。孩子真那么重要么?

   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过去囚禁着。每走一步,以后的方向就少了一种可能性。四维空间中,下一步只是一个点。路越走越少。她被关疯了。给她自由,让她去吧,我不能拦她。我已经把自己留下这么久了。

   两个人疯了、傻了似的各说各话。

   也不知什么时候寂静来临了。马吹疲惫不堪地把头枕在沈曰的腿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地讲着爸和二姐的许多往事。马吹累了,就让沈曰说她自己。沈曰说起小时候调皮淘气的事,说起还是丑小鸭之时的故事。……也不知是谁开始的,同学一见着我就唱: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噢--

   你这一听就是一只母鸭子。马吹说。

   是小鸭子!

  小母鸭!马吹说,如果是公鸭子,应该这样唱,他忽而翻身坐起,运了运气。而后端出花脸的架势和腔调念道:我是一只小--鸭--子--呜呀,呜呀噢--哇呀呀呀呀呀呀……

  沈曰笑得前仰后合。马吹也淡淡地笑了。

  笑罢了,两个人都不经意地掉目,触到了对方的眼睛,近在咫尺,喘息相闻,才发觉原是两个并不熟悉的人。

  马吹忽而问,你为什么总和我对着干。我有么?是的。你故意的。我没有。我能够感觉到,你见到我就想和我吵架。马吹直盯着沈曰。

  这次,沈曰先掉开了眼睛。看看表,说,快三点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两个人站起来,才觉得寒气入骨。沈曰使劲往手上哈气。马吹想到了那是一双美奂绝伦的手。轻轻把她的手抓过来。冰凉。隔着手套都感觉得到。他就攥着她的手。沈曰的手小小的,被他完完全全地裹在手心里。

   沈曰看看他,没有挣扎。两个人就手拉着手一路慢慢走过去。

   火车快开的时候,沈曰突然在车窗外使劲比划,像要说什么。马吹看不明白,便跑下车去,沈曰在寒风里瑟瑟地抖着。你回来时给我打传呼。沈曰说。一路顺风。多保重。我走了。沈曰对着马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马吹心中一动,突然一把把她拉回来,紧紧拥在怀里。沈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挣了一下,终于顺从地把头倚在他肩上。

  14、马吹回来的时候,文学社的竞选仍旧紧锣密鼓。沈曰、季航、于墨都纷纷过关斩将,进入倒数第二关。大幅的海报上,只剩了五个人。

   他没有给沈曰打传呼。他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她,是情不自禁,还是仅仅表示感谢?没有道理。或者,就是小子春心动尔。而无论如何,这一举动,分明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复杂、尴尬、暧昧多了。谣言成真。这样想着,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一笑,说,你以为你们平日里不暧昧么?

  回到宿舍,大家一拥而上,纷纷和他拥在一起。又纷纷说他瘦多了,明显是给玉树临风做注解呢。又问他家里情况怎么样,埋怨他这么多日也不来电话,害得大家干着急。马吹想,平时觉得这帮兄弟顶烦不过了。遇到事时,最把他当事的还是他们。一时感动得不能成言。

  大洋给你打过几次电话,汪束说。我们把你家里的事告诉他了,他很担心你,隔两天就是一个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有什么消息么,说他现在实在脱不开身,否则就会去找你了。让你回来务必给他打电话,他说什么也得来看你。对了,他快要结婚了。

   结婚?马吹吓了一跳。他刚满二十二啊,这么快。接着就笑了,好啊,真好。一脸宁静的兴奋。大家都发现,马吹已经不是走时的马吹了。

  睡前,马吹的手又碰到了枕头下粟冉的日记。他犹豫了一下,这么久,自从有了这日记,他就没有平静过。他从粟冉的生命里看见她的、他的、所有人的被囚,而囚他最厉害的就是这本日记本身、那些文字本身。因为它们含着一个谜,因为它们很精妙,因为他想知道他自己的去向。被囚本身总是有很强烈的诱惑在里面。

  现在他还该不该再抓起这个囚笼呢?

   回家的日子里,他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哀大忧大患,看见二姐为之付命的那个健康的小男孩儿,看见姐夫眼中至死不渝对姐的挚爱,他突然就明白了二姐,甚至觉得爸险些为了儿女而心痛至死也是那么幸福。囚笼之中的美好真是可以让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那种刻骨的悲喜爱恨,比起苍白的出逃于生命,不知要重多少。

   粟冉虽然囚了他,却也给了他至美的文字去享用,给了他丰富的故事去经历,比他以往漫无目的、形而上的游荡要美丽得多了。

   他毕竟活在人界,人界没有囚笼是不能生存的。

   而对粟冉的死,他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沈曰说粟冉拒绝被无意义的时空禁锢。马吹无法领会,也就不想探究了。纯粹与极致这两种境界,本就没有高下,他也不愿因偏颇而做又一重的自囚。归根结底,人还是只能被自己囚禁,自己先放一放,不必要的囚笼就会打开很多重。而在最外面维生的笼子之内,空间其实已经很大了。

   不再介意,他便又打开了日记。不经意间看到了沈曰提到的那一段话:

  “这么多日子,忙于去认识别人,来不及同自己对话。夜深处,独坐,守着烟和灵魂,不得不提醒自己,该和自己聊聊了。

  “写《囚鸟》,却已被之深囚。心并未陷落在记忆里,却陷落在现实中。忽而不再想被文字囚在里面做血肉模糊的挣扎了。拥有并不需要占有,而我们总是不明了。我们要占有,占有朋友,占有父母,占有爱人,占有子女,占有辉煌,占有成功,占有时间,占有空间,占有生命。而拥有其实生命都不需要,甚至生命。

  “我爱极致,爱只能伤害我,但我爱。有一种烟螺旋地燃烧,吐出螺旋的烟雾,飞快地消耗着自己的,但它美奂之极!我是它的信徒。--我明白我在人生的第二境上徘徊,我在摸索着通往更高境界的归路。宗教、哲学,那是灵魂筑巢的地方。敏感的萧声与洞悉天机的埙音,同敲进生命的水滴的节拍唱合着秋虫。我不够清醒,因为不曾沉醉。

  “我的爱人与生命,我不去占有你们,你们都溜走好了。但是你们知道,我们注定生生世世彼此拥有。”

  马吹合上日记,安心地睡了。

  看见沈曰的时候,马吹心里忽然没了底,那一晚她柔顺的表现让他以为她是那种表面很时尚、骨子里很传统的女孩。再见时她应该羞怯闪躲,有古典话本小说中那种以身相许便从一而终的感觉。

  然而沈曰看见他和平日没有一分一毫的区别,她对她身边的那个男孩嫣然一笑,示意他先走,停在马吹面前关切地问:你回来了,怎么样?

   沈曰的自然反而更让马吹觉得背上全是目光。他极力显得轻松。让自己想着别的什么。而首先想到的却是赵南,他想起赵南小学时造句说,他一进教室,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了他身上。这个句子让大家哄堂大笑,他还在身前比划着,说那不就“噼哩啪啦地满身都是眼睛啦”。赵南跟着大笑,说,我算知道孔雀是怎么回事了。老师也笑了,问大家这下知道眼睛和目光有什么区别了吧。大家齐声说,知--道--啦--接着又是一阵大笑。那时的赵南多--

  我还好。马吹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家里……沈曰欲言又止。

  爸,可能会瘫痪,哥的官司还在打。马吹简短地答道。

  哦。沈曰点点头。

  马吹想总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也不是回事,就建议还没吃午饭吧,去吃饭吧。

  沈曰点点头,很礼貌地离开了。马吹便大惑不解地一路走回去,日光和夜色中的沈曰是不同的,他不知该相信哪一个。他一直无法理解艺术类的学生,他与他们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他们从不沿直线做逻辑推导。他还记得,那次在沈曰话剧的排练场,几个艺术类的男孩和他聊天,其中一个忽而问,哎?超人胸前为什么有一个“S”呢?马吹立时就说,是“superman”,而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一笑,说,说不定是“stupid”,另一个立即接道,是“super stupid”,一阵哄笑之后,剩下的一个男孩非常深沉地说,其实,是“small”,就是说,超人穿小号。大家立扑。马吹对他们欣赏之至。沈曰和他们才是一样的。

  不过,这似乎又已无关紧要了。如果一个拥抱对沈曰而言只是符号,那么也许他也可以当作是符号。而这样想过之后,马吹反而越发放不下了。脑子里满都是沈曰。一天天地就是在反复地拆解她。中毒了。他想。

  董禾泽见到又一次来上课的马吹时,表情很复杂。下课时,看似不经意地来到马吹身边,问,家里怎么样了。还好。马吹笑了笑。董禾泽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中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他又来到马吹身边,说需要帮助的话,一定来找我。马吹直到老师走了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人从来就不是董禾泽,他的眼睛被他的成见囚住了。这让他非常懊丧。他因为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

  这样怔怔地枯坐了很久,楼里已人去声息了。马吹颓唐地站起身,在空空荡荡的大楼里踱着步子,脚下踩出了四年的长度,稀里糊涂地往楼下走,忽然觉得哪儿不太对,一抬眼就看见了沈曰。

  只不过是几天没见,沈曰就明显地瘦了。沈曰看见他,便静静地立在楼梯上,空旷的楼廊里,马吹的脚步让她的伫立显得寂寞无比。忙吗?马吹问。沈曰只是看着他,眼神很清冷。沉默让马吹对有些东西有所察觉。他们就在沉默中并肩走下去,默契地向着同一个地方。

  饭桌上,沈曰若无其事。说起她的话剧,只是一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还是第一个对我不满甩手就走的美工呢。应该说,在和我合作的人里,从没人要求过决定的权利。

  这是跟你父亲学的么?马吹也调整了心态,沈曰让他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事实好像也如此。

  沈曰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菜心相面,半天才说了一句不相关的,有大棚真好,四季蔬菜不误。马吹想,双关?

  沈曰忽然转了话题,丘楠要结婚了。我会去的。我要替粟冉看到她最想看到的结局。其实,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没有这个结局,我还会觉得有希望。可是丘楠是那种人,一旦他选择结婚,我就再没有机会。其实我认识粟冉时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吹傻了片刻。沈曰抬起眼,直盯着他,问,我想知道我在你这里究竟有没有机会。

  马吹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艰于呼吸。这目光是没有人能开口拒绝的。而且他从来就不想拒绝。无论是因为什么。沉默了足有一个世纪,马吹艰难但肯定地吐出一个字,有。

  沈曰眼角滚下一滴泪,消瘦的颊上显出一点红,她一字一顿,知道我是怎么赢你的么?抗过了人言,熬过了时间,放下了金钱,耐住了平凡。

  马吹心里轰然巨响。

  15、义无反顾,马吹开始了他的“恋爱”。曾经的谣言成了对如今的预言。他刚刚想明白的囚不囚的,又被搅乱了。大家都被他弄糊涂了。谣言四起的时候他连看都不多看沈曰一眼,风波平息了,他反而被沈曰随叫随到了。于墨意味深长地说,兵不厌诈呀。从此再没有来过他们宿舍。问起他,他就推说文学社竞选的事情太多。马吹有苦难言,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于墨,就像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一样。然而他真的无法拒绝那样动人的一个女孩。柔情而迷离。越走近他就越想知道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她,但他确实非常喜欢她。

   大洋实在太忙,一直没有过来,只是电话不断,和马吹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先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而后便颇是支持马吹的恋爱壮举,还不断地给他介绍经验。弄得等女朋友长途的张序急得火上房,直说胡话。一会儿一句,马大爷,你们别净捡提哪壶哪壶不开的说呀。汪束在旁边纠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瞪了汪束一眼,说,您俩披荆斩乱麻地赶紧把话说完吧。汪束说,是披荆斩棘,快刀斩乱麻。张序又瞪他一眼,安生了片刻,一会儿又说,马大爷您就吃小便宜占大亏吧让我。汪束又纠正,是吃大亏占小便宜……这位立即冲过去给汪束一顿好拳。打完了,汪束说,吧让我。

  马吹和大洋在电话两边都笑了。便都挂了。张序接着电话后就对着女朋友把马吹大损特损。马吹也只是笑。这也是谈恋爱的主儿啊。

   期末考试的气味又迷散开来。

  学校又一次通告,不准作弊,违者严惩。汪束站在通告前笑得前仰后合。一路上敲着饭盆扯着他的公鸡嗓高唱: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们的冤仇深……,一遍又一遍,调是越跑越远,旋律也越唱越邪门,最后怎么听怎么像小放牛。

  进了门他就大叫:哪次不是这么虚张声势。哪次抓住过我啊。抓住的都是不会作弊的。会的都抓不住。而且年年“严惩、严惩”的,还不是看你后台硬不硬。有关系,抓了也白抓。没关系,栽了也白栽。

   马吹看看他。笑了。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就是这样的嘛。作弊也是一种实力的检验!

   我是笑一个故事。马吹笑着说,有一只老虎吧,饿了好几天了。这天,它好容易看见一只动物在前面散步,它饿得头昏眼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把那只动物按住了。定睛一看,是一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猪兄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直喊,爷爷饶命,我是给我老婆打酱油去,我要是回不去,她又得让我跪搓板儿了。后来,这猪一想,也不对呀,这下是活不了啦。没想到,老虎看见它非常失望,精疲力竭地就走了。肥猪纳闷儿啊,它为了什么不吃我呢?难道它见我太英俊了不忍心吃我?难道它是个同性恋?它突然明白了,跳起来就在后面追着喊,理解万岁!理解万岁!老虎回过头不屑地说,什么呀,谁理解你。你这家伙,我抓了也白抓。我是回民!

   一屋子人笑得肠子都拧了。汪束更是满地打滚。笑声好容易歇一点,汪束突然说,哎?马吹,我怎么觉得我让你给骂了?

   才明白呀。你是树獭吧。神经末梢比别人短一截儿!马吹大笑。

   屋子里又笑成了一锅粥。

  汪束唠叨着爱情能开发智力、治疗弱智,大家都乐不可支。

   这一天的快乐过去之后,谁也没有料到,期末第一门考试时汪束终于出了事。他栽在了号称新闻学院“四大名捕”之一、“东方不败十世传人”的东方明目老师手里。学校也确实给了严惩。英语考试的第二天就贴出红榜通告全校,连他在内的七个人,被宣布开除。榜已经贴出,活动也没有用了。汪束被勒令立即离校。汪束无声无息地收拾着行李,宿舍里生长着从未有过的沉默。安静使马吹不断地产生幻听,总觉得有人在抽泣。

   原来的朋友们全都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有马吹和张序去火车站送汪束。离开校园之时,汪束望着将军湖哭了。三年了,他终于没有守住他的湖。马吹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边,觉得说什么做什么对他都是伤害。

   车都快走了,汪束还在红着眼睛哭。马吹知道他终于也尝到了被囚的疼痛。

   而汪束说在最后的话却是,马吹,我对不起你。谣是于墨造的,但直接的传播者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这张嘴就是--你原谅我吧。

   马吹愣住,足以10秒钟没有喘气。

   你不肯原谅我么?汪束哑着公鸡嗓哭。

   不是,马吹说,我只是不明白,于墨--

   其实于墨很记仇的。汪束说。赵南,沈曰,两个女孩都被你横刀夺爱。他说,既然你不给他机会,那他也不会给你机会。

  车带着汪束走了。马吹茫然地跟着张序往回走。张序一直在旁边说,别想了。都过去了。马吹只是点头,却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明白的事终于明白了。居然是于墨!居然!马吹不知道该想什么,也许这个惩罚并算不得什么。他确实曾做错过一些事。也许现在还是错的一种延续。他把赵南放在那样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又让沈曰扮演的角色那么暧昧,这些他都不曾用心考虑过,想了就要负责,不想还可以装作愚笨。只不过,于墨实在是比沈曰他们都好的导演。于墨在笼中玩得很开心。

   晃到了学校,马吹一个人又游荡到将军湖边,想起眼前还没有过去的事。

  回来以后的一件大事便是又要找一份兼职的工作。马吹不想让自己再给家里雪上加霜了。不知道大哥的官司会不会赢,反正很是凶险。大嫂背着家里人总是哭。临走要马吹把1月份的生活直接带回去。马吹面不改色地撒谎说他考到了奖学金,2000块钱,空手就走了。马吹每天都盯着海报栏了贴着的招聘广告,渐渐心慌意乱起来。他也是说话就要毕业了的,却没有勇气去参加任何一份招聘的面试,他在大学里游荡了两年半,他什么都没有学到,除了能拿到一张文凭证明他不像文盲之外,一无所有。

   马吹踌躇地站在将军湖边,看着湖水泛起青光。想,也许一辈子就这样游荡而过了。

   这个想法让他沮丧无比,一时间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应撑着挪回宿舍,下意识的抓起电话求救,话筒举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唯一拥有的只是沈曰。于是,沈曰的呼机便在这一刻响了。

  看见沈曰的时候,马吹心里暖洋洋的。沈曰温柔浅笑,一脸的心满意足。

  我也正要找你。咱们是有心灵感应么?今天,你得陪我一天,沈曰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沈曰诡秘地一笑。你们晚上有课么?

  可以逃。马吹说。两个人便笑起来。

  后来的某一天,季航在无意中提到,丘楠结婚那天,相熟的师弟师妹里只有沈曰没有去。

  那天他们逛了无数家大书店,两个人都在书堆里漫步,各看各的,半晌,沈曰忽而就会抬头,到处搜寻马吹的影子,找到了便径直奔过来,赖在马吹身边久久不去,而离开时忽地就不见了,马吹好半天,才会在另一个书架前看到她柔美的背影。于是,他就故意找一个角落等待地望着她,十几分钟都目不转睛,沈曰又回头,四下张望,怎么也看不见他,便急起来,放下书,一脸惊惶,马吹这才走过去,沈曰孩子一般就扎过来。笑得无比动人。

  长厢厮守--马吹心里因为家而起的洞穿之伤在点点愈合。把沈曰裹在怀里,马吹明白他实实在在地抓住了什么。沈曰为了保护自己而设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幌子,在他的温柔之下悉数撤去,她不再骗他,每一句话都不再是故事。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在人群中游走,也喜欢把她揽在怀里抚弄她的长发,沈曰的过去是明媚的,也就给了他一派明亮的现在。马吹想,也许就是她吧。

  如果没有打工的事,这样的幸福大约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这种幸福之中,马吹被告知可以在学校里为新娱乐打工。

  1000字,100块,到外面你怎么找得到这样的好事。

  你明知道我讨厌写字的!更何况是写字捧那些打死我都不听他们鬼哭狼嚎的家伙。

  中文系,人家还能让你做什么?这是你唯一可以用武的地方。再说,你有什么资本说人家鬼哭狼嚎?

  那我也不能干这么龌龊的事儿啊。这些人,我认都不认识,你让我吹……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谁让你叫马吹,给人感觉就适合做这种工作。

  这跟我叫什么有什么关系?你又转移话题。

  是你在转移话题,你就是懒惰,不想做任何事情,又善于找借口,你心里以为自己会担什么担子,其实你至多只是想想而已。要想打工哪儿还不是有的是工作,你高不成低不就的,还要我给你操心。是男人么你?

  我不会写的。我自然是不如师哥像男人。你去等他离婚好了。马吹撂下这句话就要走。

  这下沈曰真急了,冲口而出:没本事,架子还挺大。你还真别叫板,你说你什么能和丘楠比!

  马吹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之间的裂痕,横亘在两个人目光交界处。丘楠重重地戳了他一刀,他开始考虑沈曰与他交往的目的了,丘楠结婚是不是她需要治疗的伤口呢?这样想着,马吹立即就想到在以前的日子里他从没和赵南吵过架,这个想法让他一下子如遭电击,他便也开始怀疑他和沈曰交往的目的。这场曼妙的恋爱故事就这样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起来,一种甜蜜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有了别的味道。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没有拒绝沈曰。这是他目前为止想而且也有勇气揽在胸前的女子。他在乎她,其实很早以前他们还不是两个人之时,他就开始在乎她了。只不过他懒得承认。

  而接下来,马吹就发现他的生活实在是暗无天日了。

  “……他为人非常率真,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能让人感到阳光灿烂的大男孩。有许多歌迷常对他说,叶一,你这么帅气,怎么会这么柔和呢?采访他时,他穿着一身运动装,看见我一脸灿笑……”马吹写到这里实在被恶心透了。他扔下笔,呆坐在空空荡荡的自习室里,满心疲惫。周围都是复习的后脑勺,一张新的面孔正坐在以前他每周三的位置上。不知道他的“闭馆了”喊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的故事是怎么样的。这样想着,忽而想起爸和二姐,心里有一种混合着情绪缓缓地开始涌动,一下子,他就已经无法支持下去了,他跳起来,抓着那一叠稿纸,飞快地离开。

  在零下的冷风中眼泪剧烈地挣扎着。

  进屋的一瞬,他强装出一脸的平静,望了一眼汪束腾空的床铺。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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