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伤害

我们都是孩子。天真而不知伤害。——题记

　　1

　　似乎是在梦中。

　　他又看到小童。

　　是下着细雨的春天清晨。雨水冰凉。她站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的一棵小树下面，等他。漆黑的长发湿湿的贴在脸上。白色的长裙也是湿湿地裹在身上。外面披着一件酒红色的开襟长袖毛衣，旧旧的颜色，似乎可以看到时间的痕迹。右手提着一只鞋子，是黑色的细带凉鞋，带子已经断裂。她光裸着一只脚。于是站立的姿势有一点点的斜拐。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站在外面淋雨，而不是坐在灯光明亮的候车大厅里。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怪异，与别的女孩完全不同。

　　他向她走过去。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侧面。他连眨一下眼睛都不敢，似乎这一刹间的黑暗她便会消失。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涩涩的疼。他害怕自己会掉下眼泪来。

　　他走到她的身旁时她并未发觉，于是他轻声叫唤她的名字。小童。他听见自己声音中的轻微的颤抖，心里疼痛。她转过头来看到他，微微笑着，满脸的寒冷和疲倦。然后她说，我的鞋子坏了。

　　那时她刚刚到达这个城市。他去火车站接她。她的手里除了一只断了鞋带的鞋子外，空无一物。她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般，来到他的城市投奔他。

　　这个场景后来一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在她离开以后。

　　2

　　小童。他说，让我照顾你。

　　3

　　他第一次看见小童，是在他舅舅的家里。当时她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白底蓝色碎花裙子，正跪在地上擦地板。身子很瘦弱。两条凌乱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他看着她，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微微的疼。

　　后来她抬头间发现了他。她并没有因为陌生和被窥视而惊惶失措，只是直直的望着他。一双眼睛黑得透亮，但是沉静，让人猜测不出里面隐匿着多大的翻涌。她看过去是柔弱的。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窗外有风在寂静中穿梭的声音。只是路过。

　　良久她才直起身子想站起来。但由于跪着的时间过长，还未完全站立脚一拐又跌在地上。几乎是在同时他飞快的走上前去把她扶了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手臂和腿上的伤口，而且是新的。还有一些旧的在时间里留下了一道疤痕，苍白而冷漠，以此来记得曾经的痛。他惊讶的看着她皮肤上的伤口，心里的疼痛感更加钝重。

　　她略有慌张的挣脱掉他的手，匆匆地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那年她16岁。他26岁。

　　是陪母亲回娘家探亲。母亲在年青时遇到父亲，嫁到了遥远了异乡。这次陪母亲回来，是住在小舅舅的家里。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宿命中的一场安排。

　　他的舅母是小童的姑姑。他的母亲说，这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在她的三个月大的时候便离婚了，父亲独自抚养她，直到她六岁那年父亲再婚。她被寄养在自己亲姑姑家里。母亲叹息，你舅母对她并不好啊。

　　那个晚上刮起了台风。这个位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小城市，每年都有一季的台风。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听到窗外的风声呼啸凌厉。树叶被吹得哗啦啦的响，粗大的雨点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还有无数小物件被吹落的声响，此起彼伏。一夜未寝。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想抽一根烟，发现香烟落在客厅的茶几上。于是他打开门走出房间。刮着台风的夜晚，四周一遍黑暗。他按亮手中的打火机，摸索着前行。当他走到客厅时，借着打火机微亮的光，他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

　　4

　　琪离开他的时候说，天，你已经不爱我。我不清楚小童是谁。但是我想你爱她，或者惦记着她，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两年来你在睡梦中一直叫唤着这个名字。

　　琪是他的未婚妻。

　　从大学到现在，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他和琪整整七年。

　　琪是个美丽的女子，在大学里追求者无数。但是琪只对他有兴趣，因为他的沉默。他理着短短的寸板头，穿白棉布衫衣和蓝色牛仔裤。琪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英俊。琪的手指像蝴蝶的翅膀轻柔而隐约地掠过他的嘴唇。我喜欢你。

　　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却正所为互补。琪高贵大方性格开朗，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时髦，有着极高的品味。平时两个人一起出席朋友的聚会，他总是一惯的沉默。站在一旁抽烟喝酒，微笑的看着琪优雅地在其中穿梭自如。或者坐在角落里独自发呆。琪偶尔会走过来抚摸一下他的脸，然后又像蝴蝶一样飞走。

　　彼此之间并不束缚和缠绕，不干涉对方的自由，各自拥有自己的精神领域。是成熟的成人方式。有时也会找家小餐馆吃顿晚饭，吃完去看一场电影。

　　虽是如此，但将近五年的同居生活他已经习惯了琪的照料，他对琪还是有依赖的。有时琪会笑着说，你是个被我宠坏的孩子。的确。日常生活中琪一直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包括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亦会帮他解决。琪就像是他的左右手，失之便是残疾。

　　琪是适合他的女子。

　　5

　　一些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会从在书房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的阅读当天收到的信件。信封上的邮戳，是那个每年都有一季台风的小城市。

　　信纸是泛着微黄的旧。缓缓打开来，上面的字体带着一点孩子的童稚。但字句里流露的都是破碎。

　　天：

　　今天又刮台风了。很大的风，就跟那一个晚上一样。我仍然喜欢在刮着台风的夜晚，站在阳台上手紧握着铁铸的防盗网，闭起眼睛倾听风的声音。迅猛的大风，让人没法呼吸。光裸的双脚浸泡在冰凉的雨水里，非常的冷。我喜欢这样。有些事情我们就是要以此才能记得它。

　　我想念你。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拥抱和亲吻我。从来都没有。

　　他熄灭了桌灯，坐在黑暗中闭起眼睛。这个孤单而古怪的女孩，一再的令他感到心里疼痛。

　　住在舅舅家里的那个刮着台风夜晚，她站在漆黑的阳台上，散乱的长发和白色棉布睡裙在大风中翻飞。他当时被这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赶紧跑出去把她拉进屋里，迅速的把隔绝阳台和客厅的那道大玻璃门合上。黑暗中她似乎也受到了一点惊吓，然后她摸在了他硬硬的短发。就在那一刹间他猛然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她。她的眼眼泪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把嘴唇轻轻的压在她的眼睛上。企图阻止从那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但是太多了，一路滑落，她的嘴唇柔软冰凉，如同在风飘洒下来的花瓣。

　　很多的信。

　　每个星期一封。小童在信里向他细诉着她的生活和心情。有时写得很简短，但依然破碎。

　　天：

　　昨天姑姑又打我。哥哥说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钱不见了，怀疑是我愉的。姑姑说我不是个好孩子，她用尺子打我的手掌心。我没有哭。我根本就没有偷哥哥的钱。

　　仍然没有一个人来拥抱我。

　　晚上睡觉时我用棉被紧紧包裹着自己，才能感觉到安全和幸福。

　　然后到了三月。她提起她的父母。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有一个人祝福我生日快乐。

　　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我想他已经不要我了。小时候他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他从来都不对我说爱。从不。

　　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仔细观察自己的眼睛。他们说我的眼神和年青时的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我从未见过她。我的出生似乎和她没关，与任何人无关。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点温暖了。如果你不爱我，我便是一无所有的孩子。

　　6

　　家里是希望他早点和琪结婚的。

　　婚期一拖再拖。琪始终是个聪明的女子，并且独立，有自己的思想。即使后来发现了他的背叛，也不哭不闹。

　　不是没有愧疚的。直到这一刻琪始终都是他所依恋的女子，七年的相伴，已彼此熟悉和习惯。所以他不想隐瞒和欺骗。他承认了一切。琪是宽容的，但是她亦有她的自尊和骄傲。

　　 琪开始收拾东西。他默言。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他已经伤害了她。靠着墙壁，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雾弥漫着他的双眼。

　　琪走了。

　　他从新搬了家。和琪同居了五年的旧房子，残留着太多琪的气息，和过去两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且小童很快就要来到他的身边，他要照顾她。

　　天：

　　每天清晨五点半，天还未亮，而我都必须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我要做好全家人的早餐。但我自己通常都来不及吃。家离学校太远了，我只能拿着两个馒头赶路。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收到一分礼物。是很美的鲜花，每人一枝。只有我一个人收到的是一根小草。我很伤心。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但我不想念书了。我不喜欢学校。

　　我想离开家。

　　这封信他只看完一遍，就折好放回信封里。

　　他拿起电话，拨打那个南方小城市的号码。那是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他听见自己对着话筒发出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小童。让我照顾你。

　　7

　　他说让我照顾你，于是她便来了。两手空空的来投奔他。因为除了他，她便是一无所有的孩子。

　　两年没见，她比以前长高了一点。只是依然很瘦。

　　带她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她便睡着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上面还沾着细小的雨珠子。他倾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闭起眼睛，才能确定这一刻不是幻觉。

　　她的手放在他们手心里。

　　雨一直下。

　　这是她来到他身边的第一个夜晚。春天的夜晚潮湿而阴冷。她说，天，我很冷。抱抱我。

　　黑暗中他开始和她做爱。他的手指是伤感的，带着空虚，于是用力。她凄艳的望着他，光滑的皮肤在他抚摸下，渐渐变得灼热。当他进入和填满她时，她在疼痛中流下了眼泪。他有略微的犹豫，但是她要求他不要停。他俯下身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她的嘴唇柔软如花瓣，和两年前一样。他们在这强悍的激情里一起沉沦。他的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亦流出热的眼泪。

　　这一个晚上，他眼泪的温度是有记忆的。

　　他们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

　　白天他去上班，小童独自在家里度过。她去超市里买菜，炖他喜欢喝的萝卜排骨汤。把他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晾干，然后一件一件的叠好放进衣厨里。跪在地上擦拭地板。给花草浇水。坐在阳光下晒太阳。在做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她放着一些很轻的音乐。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在房间里像清水一样蔓延开来。非常的恬淡。

　　到了傍晚时分，她走到家附近的路口等他下班。她孤单的站在那里，双手空垂着。寂静的样子。有时会抑起头看鸟的翅膀，无声地掠过城市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雨丝就凉凉的飘落在她的脸上。远远看到他回来的身影，就微笑着迎上去，一路小跑着。

　　晚上他在电脑前工作，她坐在一旁安静的看书。看到喜欢的句子就念给他听。睡觉时握着他的手。

　　他带她买衣服。她喜欢式样简单颜色素净的的裙子，一件件的试穿。然后问他，好看吗？他总是微笑着说，好看。她又挑选了一双蓝色的凉鞋，鞋面上缀着许多的小贝壳。

　　假日如果碰巧是个好天气，他会带她去公园散步。看她脱掉鞋子在草地上奔跑。她伸展开双臂，漆黑的长发和裙子在风上飘动起来，像鸟的翅膀。她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又折回亲吻他的脸颊，绕着他的身旁转圈圈。淡淡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阴影。

　　她很快乐。从未尝试过的快乐。她对他说有时她会感到害怕。仿佛是在做梦，她怕这梦有一天会醒来。

　　他怜惜的把她拥进自的怀里，轻轻的。亲吻着她的发丝。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给予她抚慰。

　　8

　　家里终于还是知道了他和小童在一起。

　　母亲是知道小童的身世的，虽然心有怜悯，但仍然极力反对。他是她的儿子。她希望他有幸福的生活，有一眼能看得到未来的光明。希望他能娶一个聪惠的女子，对琪的离开很是惋惜。琪是她喜欢的那一类型的女子，在她的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小童当初是离家出走，她的父亲也要带她回去。小童不愿意。她对她的父亲，说，你不爱我。亦不允许我去爱和被爱。你要我的生命和感情都缺失不全。你这样自私，而你却是我的父亲。她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个正在苍老中的男人，他望着她的女儿，心里悲哀得无法言语。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小童显露出，她激烈倔强的一面。过去她一直都是平静而柔弱的。他想起那个刮着台风的夜晚，她站在漆黑夜里的大风中，那一幕，让人心里惊惧。

　　小童的父亲独自回家。他对她的爱给得太迟，她不愿意接受。或者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她这样倔强和孩子气，不留余地。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有了自己的顽强的意志。

　　9

　　他体味着自己内心的无能为力。

　　家里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劝说一翻。你应该去向琪道歉，把她找回来。他的父母对他说。他在疲惫和郁闷中，显得神情冷淡。

　　小童不再说话，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沉静。她的沉默里也许有着对他的抱怨，抱怨他的不够坚决。但是她什么都不说。她只是沉默。这个表面看起来柔弱的女孩，实质上也有着强硬的另一面。此时正赤裸在他的面前，令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只是想，他们都应该彼此原谅。他不是没有付出，她应该明白，还有她自己的固执。

　　她开始变得起来越神经质。她跪在地上，没默地擦拭地板。她擦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累。或者一个人呆在卫生间里好几个小时，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望着白色瓷盆里的脱发发呆。如果他要上厕所，去敲门，她不应也不开门。完全不理睬他。

　　然后有一天她把长发剪掉了。一头美丽如绸缎般的长发，被剪成很碎屑的短发，额前有点流海的那种。整个人显得更加的清瘦。并且把剪掉的那一部分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子，两头绕成一圈用一要红丝系着，套在手腕上当手镯。非常的诡异。

　　一双漆黑的眼睛越来越透亮，望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直接。他觉得自己无路可逃。

　　有时候她整个晚上都不睡觉。有好几次他半夜醒过来，发现她不在房间里。急急忙忙的出去找，看到她独自在深夜空寂的大街上行走。已经是秋天，她仍然穿着很单薄的裙子。凉意袭来，用两手交叉着绕在胸前，环抱着自己。姿势寂潦。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你不要乱跑，你这样让我担心。他叹息地望着她。她冷笑，你真的担心吗？她的尖锐直指他的心脏，他听见那种被刺裂的声音。他因为疼痛而闭上眼睛。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他曾经以为她是个柔弱孩子，需要他的照顾。因为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点温暖。但现在他发现她并非一无所有。她有着自己的意志，并且强大。反而是他无力承担。

　　那天她感冒发着低烧，他出去给她买药，回来发现她又跑到外面去了。天下着雨。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找不到她。他在恐惧中度过了两个小时。

　　她回来的时候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怀里抱着一条很脏的小狗。是一条街上流浪的小狗。她似乎并不知悔，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她问他，你能不能像收留我一样收留它。她的嘴角和眼角都微微往上翘，是一自嘲的表情。

　　终于忍无可忍，在愤怒中失控。他扬起手，一个耳光打过去，重重的。她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她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五个红肿的手指印。他颓然的望着她。小童，他说，我不知道如何爱你。他的眼泪就这样轻轻的掉了下来。

　　真的无能为力。

　　10

　　有些事情是可以穿越时间和记忆的。像电影中的画面，一幕幕的在他的脑海里回放闪过。

　　11

　　他又看到她。凌晨两点的房间，流淌着淡淡的月光。恍惚间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他抬起手，想像从前一样抚摸她的脸，手却悬在虚无中形成一个非常孤独的姿势。

　　 只是一场梦。

　　常常是这样。半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看着夜色暗淡的房间里，丝毫没有改变的摆设：她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开着放在桌子上。还有喝水的陶瓷杯子。她养在窗台上的仙人球。甚至在卫生间的白色瓷盆里，还有她长长的发丝贴在上面。这时让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还在这里，在他的身边。

　　他心脏上那条被刺裂的伤口在时间里，被想念一针一针的缝补起来。但依然很痛。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她来到他的身边，无声地向他乞讨着一份可以温暖她的爱。因为她的生命里缺失。其实她只是一个感觉自己卑微的孩子。但他在自己的脆弱和绝望中动手打了她。

　　他的痛苦如同黑暗的潮水，无声地把他淹没。

　　从床上爬起来。他拿起放在枕头边的那一个圈麻花辫子，那是她留下来的。走到窗户前，夜风清凉。他在月光下解开那根红丝线，辫子在风中慢慢的散开来，然后被风带走。如同她的消失。

　　小童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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