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脸相是会变的，纵然我们彼此凝望了一生一世，也会有两厢对视仓皇失顾的一天。有一些脸是从小看到大的，却让我在某一天突如其来的瞬间注视之下陡地一震——原来连他们也老了。
比如英武的刘德华，比如倜傥的梁朝伟，比如美艳的张国荣。
一路细数下去，怆然暗惊。
刘德华少年时的面貌纯是货真价实的端正与英挺，没有丝毫情味作底的，因而显出一种元气淋漓的乡野气，正是民间所谓的“相貌好”，每一根线条都竭力表现出棱角和坚毅，然而似乎是用力过头了，鼻梁显得有点夸张，于是凝神的时候带有一点突兀的表情。不过这丝毫没妨碍，盛年时的刘德华英俊得彻头彻尾，不留情面，是堆积如山的少女们尖叫与涕泪的那个源。那个时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么凌厉的眼锋，那么削薄的嘴唇，那么如镂似刻的一个国产美男，几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却原来，当年没有余地的俊与美，如今正在潺潺地凋敝。
我要说，刘德华今时今日的面目有着一种彻骨伤心的味道。那几乎是一种惊人的残损与破败，不是在外观上，亦不是在神态里，而是遍布在统而化一的“气象”当中。依然是笔直的背，端正的肩，气宇轩昂的一张脸，就这么二十年如一日的下来，也毕竟有点不同了：迟钝掩不住了，倦怠掩不住了，勉为其难身不由己的造作与尴尬掩不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辛苦与劳碌掩不住了。然而这并不是最伤心的，最伤心的是他自己一点都不自知，因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一场讥诮，落在了他四十岁的肩膀上，落在了我们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里。
梁朝伟其实有别于大众意义上的英俊，并非那么一目了然的明星相，脸形偏于瘦削了，鼻梁亦不够挺拔，头型与脸相都带有广东本土的勤勉与本分，小的时候眼底带一抹惊慌和羞怯，只不过是一种心平静气的好看。然而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男子从小到大，然后年华老去的触手可及的过程。真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得不同了，不同的是他颊上的暖意和额角的苍凉，不同的是他眉间的放荡和眼里的忧伤。
他可以很自然地唤起观者一种奇异的身世之感，我觉得是因为他有着一种的交织了落寞与倜傥的含混气息，好象独饮了一杯薄酒的伤感，好象独候着一个归人的温情。把那张脸看得久了，就有了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升腾起来，就如同一篇文章被赋予了美好的语气一样，在他，则是一个男人，拥有了一种痛惜的神情。
还有一点我说不大上来，似乎他没有什么“门户习气”，带有一种声色圈之外的恭谨隐忍的君子之风，不象见惯风月的欢场中人。
他老得很安静，老得很坦然，他老得——象一缕袅袅升腾的人间的余温。
如果说刘德华正在挣扎地老去，梁朝伟正在优雅地老去，那么，张国荣正在凄丽地老去。
容貌极盛时的张国荣有一种年少轻狂的味道，远不止于精致的眉目和工细的五官，还有一种美到了濒临绝境之时的残忍与快意。说起来他实在是毫不阳刚，然而却极有分量，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回肠荡气。
他美得太放肆，美得太嚣张，带着临危弃剑而不屈膝的孤傲，带着纵身跳入万丈红尘的决绝。
我一直觉得，张国荣的老去，是从《霸王别姬》时开始的，在那里面，他忽然有了一种翩然的姿态，和一种断肠的声气。
他美得耻辱卑微，他美得通彻心肺。
纵然他的眼睛顾盼众生，但眼底有一点痴，纵然他的喉咙唱响天下，但余音有一缕悲，纵然他相一面向全世界张扬着美丽一面睥睨着天与地，但是背转头去亦只有一句话要问：
“脉脉此情谁诉？”
他寂寞得刻骨，他失望得发狂。
“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些脸曾经点燃了我们的青春装饰了我们的梦，可是现在，他们全都老去了。
一场繁花似锦的人生此时尘埃落定，一切都见了底。
然而，毕竟有我们，目送他们到达了彼岸。
就好象不知名的火花飞扬在空中，就好象无声息的细雨洒落在原上，就好象猎猎秋风中的一把野火静悄悄地烧。
这就用去了一生的时间。
我们也要用一生的时间，缓缓地长大，渐渐地变老。
PS：此系一篇旧作，写在十个月以前，是时斯人尚在，此刻阴阳相隔，“纵身跳下万丈红尘”这个句子，在当时是一个肆意的涂抹，在现在是一个沉痛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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